又一年多……
自甘洲分别至今,三年了。
三年时光匆匆,人事变迁,然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
在一个山谷中,一缕炊烟升起。
一个女子从外面采药归来,推开柴扉进入个朴素却干净整洁的院落。
她穿着山中村女的衣裳,却依旧掩不住其身上清贵绝色之
意,清晨的露珠在她的发间凝成一点晶莹,娇嫩的唇紧紧地抿着,极其认真地将采来的草药进行分类,之后摆放在阳光之处晒起来。
一个清瘦俊美的男子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他看起来有些虚弱,面色苍白,便是站在那里也需得扶着门框才行。
“……樱离……”他轻轻地唤了声。
段樱离应了声,回头一看,连忙进屋里拿了把椅子出来,让他坐在廊檐下,又取了床被子出来替他盖在身上,“你不好好竭着,怎么出来了?灶上煎了药,我去给你煎药。”
“樱离……”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段樱离答道。
“呵,都五天了,这么久……为何,你不趁这个机会逃走呢?这三年来,我一直形隐不离地看着你,你定是恨极了我,为什么不趁这五天的时间,逃跑,或者干脆将我杀了?”
“杀你?当然是想,可是,给慕风的解药还没有制好。”
三年前,她初被凤羽掳走时,只觉得这生若不能与慕风在一起,不如死了算了。就在她数次寻死后,凤羽终是告诉她,慕风还有救,只要服食了解药,就会如常人一样,活到九十九都没问题,只是那解药炼之极为不易,那些草药非名川大山间不可求,有些草药还需要自己种植培养,待它长到特殊的时候再行采集。
而那个方子,便只有凤羽知道,若是她不寻死,他倒愿意与她一起寻遍名川大山,采集草药为慕风炼制解药。
当时段樱离便说,“我怎知,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凤羽拿出一粒丹药,塞入口中。
“三年,三年后这药就会发作,并且没有解药,我若是不能替慕风制出解药,那么我自己也会毒发身亡,到时候你说不定亦能来得及赶回去见慕风一面。若你不同意,那么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现在就杀了你,我们同归于尽好了。”
蝼蚁尚且贪生,况且是人?能够相守三年固然好,可是能够相守三十年,一辈子更是好。况且现在死了,便再也见不到慕风了,
段樱离答应了这件事,随后便被凤羽挟持来到了这个山谷,这三年里并没有走遍名川大山,按照凤羽的话说,这里就是名山大川,这里有所需的所有草药。三年来,他总是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开始的时候她还对他各种挖苦、嘲讽,但是这个人恐怕已经被人嘲讽惯了,段樱离所说的对他一点都没有杀伤力。
后来她就懒得与他说话了,三年来他们的任务就是上山采药,然后制药,可是按照那个方子来制,却总是不成功,常常到最后是一抹青烟。
这便是这个药的难制之处。
山中生活就只有他们二人,段樱离孤寂之时,常常对月长坐,凤羽便给她舞剑,或者给她吹笛子。
除了不让她走,其他的时候他对她颇好,有一次她病了,他守了她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她病好了,他却累得差点倒下。自那以后,段樱离对他的态度却是好了些,也只是比对仇人的态度好些而已,这却也令凤羽兴奋不已。
后来有一次,二人对月小灼,喝了点酒,凤羽借着酒壮胆,忽然对段樱离表白了自己的爱意,段樱离却苦笑着道:“晚了,凤羽你知道吗?我俩的良缘,早就完了。你总是想赢,可你赢得过时间吗?不能吧,你永远赢不了时间,一切都晚了……”
凤羽忽然就哭了起来,他害怕她看到他的眼泪,一壶酒从头顶浇落,虽然狼狈,但到底是掩住了泪痕。
前些天,凤羽在与她采药的时候,忽然靠着树倒下。
之后虽然经过她立刻施救,没有马上死去,却昏迷了五天之久。
听她还在担心慕风的药,他道:“你去我房内,在床下有个木盒,你将木盒里的瓶子取出来。”
她也不拖托,进入屋里取来了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凤羽示意她将瓶子打开,她打开了,从里头倒出几粒金黄色的药丸,“这便是能救慕风的药,两个月前我已经制成功了。你拿着这瓶药去找他吧。”
段樱离将药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清香扑鼻,只从药味儿判断,也知道是好药了。可她还是疑惑地道:“你让我走?”
凤羽的眸子里都淡淡的笑意,“嗯。”
那一刻,段樱离真的很雀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将药塞在怀里,转身就往院外走,直到了院墙外面,她才冷静了些,停住脚步又回到院中,却正对上凤羽痛苦悲伤,来不及躲避的目光,而他的唇角那鲜红的血迹也让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他可还是个病人呢。
当下去了灶房,将里头的药端出来,“你喝了这碗药,我再走。”
凤羽没有拒绝,乖乖地将药端到唇边,喝了下去。
段樱离却还是没有走,又问,“三年前,你服下的,可真是毒药?今次,是那个毒药发作了?”
凤羽愣了下,终是点点头。
这下,段樱离愣住了,她当时只以为凤
羽是诓她的,却原来他真的,只给了自己三年时间吗?他那时候,便是打定请意,要在这时候死去吗?
“慕风的解药,我是一定要给你制出来的,这是我,欠你们的……可是,自三年前我失败后,这世界,已然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樱离,谢谢你陪我这三年,现在,你自由了……”
说着他又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一定有解药的,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你快点告诉我,怎么才可以救你?”
凤羽抹去唇上的血,“你,救我?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死吗?”
“我……便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而不施救的。”
凤羽笑了笑,“便是我快死了,你也依旧不会对我温柔些。”
说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忽然就陷入黑沉。
……段樱离蹲在那里,替他把了把脉,愣了好一会儿。
她再世重生后,想过很多种凤羽的结局,她夺了他的所有然后亲手杀了他!或者他落入陷井被人乱刀砍死!她甚至想过,若是有可能,便将他丢入到关着野兽的笼子里,看着他被那些野兽撕成碎片才能够解她心头之恨;她还想过,若是她杀不了他,也必想个办法让他这辈子都生活的战战兢兢,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任何人。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请动地掌握了自己的生死,他的心原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他活着的这三年,不过是为了给慕风制出解药,他说这是他欠他们的。
的确,是他欠他们的,可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还。
凤羽,或许,你曾经有错,大错特错,但终究,你不该是这样惨淡结局。
她从怀里拿出那块拥有魔力的紫玉,这块紫玉原是卜青牛送给陆婉仪的,后来陆婉仪将之送给了她……
想到这里,她迅速地拿出银针,刺入凤羽几处要穴,过了片刻,凤羽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在担忧地看着他,他笑道:“你还没走?”
“凤羽,我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也好……我还从未收到过樱离真心送给我的礼物呢……”
段樱离拿出那块紫玉,放在自己的眼睛之上,“看着我的眼睛,凤羽,看着我的眼睛,你若真悔,便回到可以追悔这一切的地方去吧,在那里,重新开始,凤羽……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回到当初去,回去……回去……”
凤羽的眼前渐渐地展开许多画面,那些画面那么急速地从他的眼前滑过,却又每个片段都看得那样清楚,最后蓦然定格于某处……
一扇斑驳的旧门前,一段幽静的小路。
院墙上的爬山虎从院内探出头来,微风习习,他感觉到风吹过皮肤时的凉爽与舒适,太阳暖暖地照下来,这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初夏时节。
抬头看,头顶的牌扁上写着“荣华殿”三字。
笃笃笃……
他抬手轻轻地敲了下这门,似乎听到里头有人低低地问,“是谁?”那熟悉的声音,令凤羽的心跳蓦然加速。
门里的人却犹自不知外面之人是谁,依旧小小声地问道:“是谁?门没锁。”
凤羽颤抖着,推开这两扇门……
院子里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面容清秀,拥有一双略显清冷的眼睛的女子正往前走来,听到开门声蓦然抬眸,二人目光相对,半晌,都露出仿若初见时的温暖笑容。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时候,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对他尽是依恋。
那时候,他怜惜着她,发下宏愿,与她荣辱与共。
……
凤羽唇角含笑,双目却是紧紧地闭上了。
一点微风送来几朵落花,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发上。
段樱离终是为他留下一串清泪,用手巾将他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替他拭了手,挽了发,他从来都喜欢将自己打扮的精神又干净。待做完这些,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凤羽,我走了,谢谢你为慕风制药。凤羽,别让世间名利束缚你,自由吧。”
说完,走出院子外面,再将手中的火把扔在院子里,倾刻间大火起,渐渐掩去了凤羽的身影,段樱离站了片刻,终是头也不回地往山外行去。
……
段樱离没有直接回皇宫,因为她在路上就得知,慕风并不在宫中,甚至可以这样说,他这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处走动,以名种名目走遍了周边诸地,为的就是寻找他所爱的女子,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但他在找,南诏和西凌国都各出召书,都在找。
这样一来,段樱离只能寻着他的脚步在后面追他。
他到了南诏,在曾经他们逗留过的西壁涯呆了半天,又到了他们到过的猎场悬涯,进入悬涯半腰的山洞里,还拿走了段樱离曾经留在石桌上的木蝴蝶,却将一束刚刚采的鲜花插进石瓶里……段樱离过来的时候,那束鲜花上还有水气
,可见慕风从这里离开没多久,段樱离觉得,他好似要把他们曾经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之后,他又到了段府……在南诏的时候,段府是他最常去的地方,鹤鸟阁属于段樱离的房间,还一切如旧。
如今,段府是属于段鸿的了,他已经接替了父亲的一切,成为南诏最年轻的将军。只是段擎苍与其他人都觉得还是住在盐村好,不愿来,所以府内略微有些冷清。
段鸿当然知道慕风是干什么来了,也不拦阻他,任由他在府内穿行,准确地找到段樱离曾经住过的房间,在房间里逗留了几个时辰,在她睡过的榻上,睡了个午觉,之后便又告辞了。
之后他又找到了段樱离曾经住过的牌坊镇,却终是倒在客栈内。
他本已病了很久,这次自知是寿数将尽,不愿停下脚步,总想着,能够再见段樱离一面,可是这个愿望终究要落空了吗?在大堂里用饭的时候,听闻那掌柜讲述有一年,村头的牌坊忽然被人毁去,那一夜,客栈内来了两个极不寻常的女子……
他算算时间,便确定掌柜所说的,正是段樱离与阿沈相遇时的情景,便给掌柜的打赏了一绽元宝,让他将那时发生的事细细讲来,不许遗漏一点细节。
掌柜得了赏钱,自是将那时发生的事加油添醋,一顿说道,将个段樱离的美貌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又将阿沈说得极度厉害,慕风听得开心,想象着当时段樱离的情景,哈哈地笑得拍起桌子……
第二日,他却就倒在客栈的榻上起不来。
虽然带了随从和大夫,但也是个束手无策,眼见着慕风高热不退,人已经迷迷糊糊,总是唤着樱离的名字,人却始终无法清醒。
就这样在客栈滞留了两天,第三天傍晚。
房门被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进入房间,像一朵轻柔的云,到了慕风的床边,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唇都干裂了,气息细弱,她不由自主地滴下眼泪,“慕风,慕风,我来了,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樱离……”
樱离的名字到底还是起作用的,慕风隐约听见樱离的名字,眉睫微动,努力地想要张开眼睛。
段樱离悲恸不已,立刻将带来的药丸以唇踱入他的腹中。
……
八月中旬。
在东夏、西凌与南诏共同开僻的商道上,有个很大的茶棚下面围满了人,有个年过五旬,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扇子,正用那扇子狠狠敲了下面前的桌案,“话说当年那位逃跑的皇后,姓段,本是那段将军之次女,虽是名门闺秀,却并不受宠,但常言却又道,虎父无犬女,这位段皇后行事作风与普通女子大是不同。
你道她放着皇后不当,却跑出来做什么?她本是寻着自己的爱人去的,不料路上,风云突变,遇到车师国的送嫁队伍,从此,一生被改变……”
这老儿说的有滋有味,却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的。这也略微让段樱离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身旁的慕风却是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老儿喝了口茶,却还是砸吧着嘴巴,一幅再多说一句就很为难的样子。
惹得众人都起哄起来,“快说啊!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是啊是啊,别在这儿停啊!”
又见茶铺对面的墙根下,七八个头发蓬乱脏兮兮的乞丐正在边晒太阳边听免费的故事,这时候也略微地着急起来,无聊之下,有两个乞丐甚至把手伸到其中一个女乞丐的衣裳里逗弄,边逗弄边笑。
这被逗弄的女乞丐无所谓似的,痴痴盯着茶铺里那对惊为天人的壁人,半晌,脸上缓缓地流下了一串泪水,将肮脏可怖的脸上冲出一道痕迹。
那玩弄着她的乞丐以为弄痛她了,连忙替她擦泪,便听她沙哑着声音道:“这故事,我早知道结局,你们不是想听吗?今晚我可以给你们讲一夜,只是有个条件,你们得给我找只鸡腿来,我馋了。”
有个乞丐听闻,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包着一只被啃剩的鸡腿,往她面前递了递,“我有,你过来……”
女乞丐费力地爬起来,像只惹人厌恶的蛆,蠕蠕爬到那乞丐的脚下,那乞丐扯着她往后头跨了几步,便到了一处稍微隐蔽之处,将那只鸡腿塞在她的嘴里,那乞丐解开自己的裤子,直接将女乞丐的裤子也扒下来,二人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那肮脏之事。
女乞丐仿佛已经习惯了,边吃着鸡腿边随着那乞丐的动作哼哼叽叽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故事里头的南诏第一大美人,便是我……”说完还得意嘿嘿笑着。
那乞丐往她的脸上看了眼,疤痕遍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身上还散发出令人做呕的味道,好像不知道多少肮脏腌攒物儿涂抹在身上似的,乞丐的兴致一下子没了,向旁边呕了声,便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呸,还第一美人呢!青天白日的恶心人!可惜了我的上好鸡腿!”那人骂骂咧咧地提着裤子走开了。
这时,
慕风正往一大绽银子扔在案上,对着那山羊胡老头道:“你这老儿,倒是快讲下去,否则银子可就收回了!”
老儿眼睛发亮,连忙将银子捡了踹在怀里,又将扇子在桌上敲了下,“这后面的事儿可精彩着呢,绝不负客官您的银子,且听老儿慢慢道来!”
慕风喝了口大碗茶,又盯着那老儿的嘴皮子!
段樱离见状,却是嫣然一笑……
从怀里拿了帕子,替慕风拭去额上的汗珠。
这故事虽与她有关,但她此时却并不介意故事中的她是如何模样,或许经过了,最终那些所有的经历,便也只是别人口路的一些故事而已。
这一世,她无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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