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梁啸点点头。“少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是去过西域的人。在你看来,西域和中原孰大?”
“西域是大,不过西域全是沙漠,再大又能有什么用?”
“没错,西域全是沙漠,供养不起太多的人口。可这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汉并不是整个天下。大汉以外的天地很宽阔,你我大有用武之地。此处不留人,自人留人处。乘槎浮于海,并非是自我流放,更可能是打开一片更广阔的新天地。”
枚皋连连点头。他去过西域,眼界大开,知道梁啸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心目中的天下,已经远远超出了大汉的疆域。得罪了天子也不用紧张,大不了离开中原,另外找个地方生活就是了。
这样的事,以前就有,不过以前的中原人眼界有限,能够想得出的地方只有南边的越国和北边的匈奴。越国是蛮夷,匈奴是胡虏,都不如中原,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情况不同了,至少还有夷洲和西域可以选择,夷洲、西域之外,还有梁啸所说那片商人后裔繁衍生存的土地。
学者言必称三代,能与传说中的商人生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你将茂陵的产业送给王彬,就是这个用意?”
“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梁啸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两声。“陛下宠爱王美人,我将产业送给王美人的兄长,自然是希望王美人能为我美言几句。否则的话,正如你所说,我想住在庐山也是不可能的。”
枚皋吐出一口闷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没错,连孔夫子都忍不住要去见见南子,我等凡夫俗子,更别指望能天生贤良。”
枚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指着梁啸。“你啊,又在亵渎圣人。”
“我不是亵渎圣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就我朝开国以来,几位先帝,有哪一位符合内圣外王的标准的?”
枚皋挑了挑眉。“你这胆子越来越大啦,连先帝也敢非议?”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你若是怕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指指腰深的水。“我大半身都湿了,还走得了?”
“既然如此,那就安安稳稳的听我说。”梁啸哈哈大笑,上前搂住枚皋的肩膀。两人走到岸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刚才说过,魏其侯的对手其这不是田蚡,而是天子,更准确地说,是渐渐失去了制衡的皇权。细说起来,田蚡其实也是一个失败者。你看他这个丞相做得,啧啧,他还是天子的舅舅呢,依我看,和孙子差不多。”
枚皋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
“你刚才说,田蚡建议徙天下豪强至茂陵,意在打击游侠,暗指魏其侯挟民意自重。我倒是觉得,这不是田蚡的建议,而是天子的想法。当然了,不排除田蚡借刀杀人的可能。可是,在功臣集团、诸侯王失去制衡朝廷的实力时,游侠迟早会成为天子杀戮的对象。”
枚皋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在这几个势力中,游侠其实是实力最弱的。吴楚之后,诸侯王实力大减,游侠的处境就已经大不如前,孝景帝诛杀王孟、周肤,已开屠戮游侠先声。我们的父辈还能游食诸侯,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现在却只有长安一个去处。不为天子效力,就只能老死乡里。”
梁啸笑笑。枚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人都是自私的,枚皋也不例外。如果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窦婴和田蚡谁死谁活,他才不关心呢,至少不会这么关心。游侠、游士,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枚皋的父亲枚乘,以及现在还在朝的司马相如,都是游士,田蚡提议对付游侠,他们不可能不紧张。
吴楚之前,诸侯王国与朝廷并列,游侠、游士有很多选择。哪个诸侯王礼贤下士,他们就去哪里。一旦礼节不周,他们又从容离去,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主君。可是现在诸侯王国渐渐势弱,朝廷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感,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平则鸣,穷则思变。
他之所以敢和枚皋透露出海的想法,就是因为他从枚皋的话语中猜到了枚皋的心思。枚皋的父亲枚乘就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枚皋本人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儒家子弟,没有那么重的忠诚信念,他去过西域,去过来南越,见过世面,知道天下之大。要和他产生共鸣,枚皋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儒家的忠君思想还没有深入人心,像枚皋这样秉承着战国遗风的士子才是知识分子主流,奴性未生,血性尚在。再等百十年,等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地位,再想这么干,就没这么容易了。
“所以,这场冲突势在必然,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枚皋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此前只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得到了梁啸的允诺,已经解了后顾之忧。听梁啸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绝非他个人的前程富贵这么简单。按照梁啸的说法,窦婴的对手其实是天子,不管他怎么努力,败局都已经决定。
兔死狐悲。枚皋是支持窦婴的,听到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难道就只能如此?”
“倒也不至于,机会还是有的。”梁啸双手抱头,向后靠了靠。“魏其侯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天下士子。如果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也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梁啸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枚皋。这是真正的关键,枚皋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出乎梁啸的预料,枚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问道:“怎么才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梁啸提醒道:“之前都是嘴上说说,接下来可是实打实的,一步踏出去,你就真的收不回来了。”
“你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枚皋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的,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出海就是了。”
梁啸笑了。“其实也简单,天子雄心勃勃地要开拓四方。这样的事,只有我们能帮他,田蚡之流是帮不了的。你回长安之后,要做两件事,一是尽快促成淮南徙藩,一是要告诉魏其侯要步步为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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