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点明悟了:原来跟自家这位亲妈相处的正确方式是这样的。
气!只管往死了气!这种人是气不死的。
亲妈晕着呢,就这么被带走。俩孩子没有舍不得。因为四姐说,“家在哪里你们知道,我也不搬家了。你们要是想看她,就先来家里找我。或是回头你们给我写信,我把她的地址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去看望可以,别写信或者干其他。怕是不方便。”
知道了呢!
然后拖拉机拉着九个人走了,去了火车站,然后直接去了省城。
林美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一身病号服,单人单间,她的房间一个尖利的物品都没有。病房没有像是监狱,一面墙都是铁栅栏的。这还不如在朱家,在朱家至少有隐私,在这里却没有。
她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可护士却知道。
大家对她格外关注,因为她会自残,还差点掐死亲生儿子。这个病人比较特殊,是子女连同FU联的人一块送过来了,根据大家讲述的内容,她的精神绝对不正常。大夫的意思,先留院观察一阵。
可病人的反应,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猛然被关进来的反应。她很安静,很戒备的看着,没有说话,没有强辩,就这样了。
看!还是不正常嘛。
于是,这个观察期,从三天,到一周,再到半月,一直到一个月的时候,医生联系家属,通知人家,“你母亲有些倾向于偏执型精神病,伴有抑郁、焦虑、被害妄想。你们之前就应该重视的,病人是不是经常性的说一些谎话……如果是经常性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病态……”
林尚德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原来她真的有病呀!
或许,一个有病的母亲,叫人更容易接受。好似如此,心里因为母亲而带来的那些伤,稍微好受了一些。
林雨桐没言语,只问大夫,“我母亲年纪大了,如果治疗的话,我希望手段温和一些。在医院住常一些没关系,钱不是问题。”
对对对!看病嘛,钱不是问题。
林雨桐更表示,“如果咱们医院,有对口响应的疗养院,我们愿意长期叫我母亲在里面疗养。这总比一个不留神,她有跑的不知踪影,或者再给别人带来伤害的好。怎么对她的病情有利,咱们就怎么做。”
林爱俭赶紧接话,“是的!我们每周轮流来看望都行。重要的是保证她的安全,也保护周围人的安全。叫她更舒服自在。”
医生表示知道了,会叫先在医院住三五年,然后看情况再定。
林美琴是常不常能见到女儿的,最常见的是四丫,她距离她最近。几乎每周她都会过来,来看望自己。
这个周,她说,“妈,告诉你的好消息。我爸自己也会开车了!这回我们两口子给我爸买了辆车,十万的越野。我爸就在楼下,一会子我下去的时候你在窗口看看,您还没见过啥是越野吧?”
于是,她哪天在窗口看清了下面。都怪医院的楼太矮了,只有三层。她在二层住着,看一层看的太清楚了。她看清楚了林大牛,当年那个黑煤子,穿着一件黑风衣,高高壮壮的,头上一丝白发都没有一样,脸上也像是看不到皱纹。他脸上洋溢着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四丫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去了。林大牛就进了驾驶室,开着那辆据说是十万的车,走了。
那辆车真的十万吗?
她听见护士门议论了:那可不止十万了!再加上运费,十五六万都拿不下来。
她顿时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主动跟护士多要了一片镇定。不吃这个,估计晚上睡不着了。
下个周,她又过来。她会很贴心的给护士带很多水果,给医生带礼盒,还会跟人家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我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些都放在这里了,大家一起吃,我妈都多亏大家照顾。”
然后她一走,大家都说人家这女儿多孝顺的。真的!谁家要是有这么孝顺的女儿,那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可这些人却不知道,这个孝顺的女儿单独看望自己的时候说:小时候总是我们看着你吃好吃的,我估计您也不能体会那是什么心情。为了加深我们母女之间的相互了解,您体会体会。体会的多了,您就多想想我姥姥当年是怎么疼您的。可怜老人家,要是知道您这样,不定得多心疼。
这天晚上,她又得多一片安定,要不然怕梦见自家老娘。
好不容易有两周换其他子女来了,她也听不到好话。
俭俭说,“下次我不定啥时候来。我在县城开分店,在省城买铺子,一天不知道有多忙。家里但凡有个能靠的住的老人帮衬,我恨不能当祖宗供着。”说着看了她一眼,“你看,你当初要好好的,您就是祖宗。不过您现在也是,我跟探监似得,不来还不行。”
德子说,“香草没来,您也别怪。她现在一个月挣我半年工资。”
是说您看不上的媳妇,挣钱着呢。一箭戳心!
这还不算完,德子还说,“我也没个儿子,想着您也不喜欢闺女,我叫我闺女改姓了,姓金算了。”
都是专门来气自己的吧。
勤勤最厚道了,来就是看看,只看了一眼,啥话也没说,啥东西也没带就走了。前后两分钟都不到。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想,五妮和六顺其实是好孩子,比前面这四个好多了。这俩一年来不了一次。五妮后来好似学了裁缝了,在县城找了一户人家,女婿是开客车的。六顺……六顺跟他爸在家开了石场,开了砖窑,可挣钱了。
她还在窗户上看见过孙辈,勤勤家的丹丹那一年考上护校了,勤勤带着来过。孩子站在楼下没上来,勤勤说,“看!上了卫校了。德子说,等出来就上中医院当护士去。我这辈子没啥出息,我闺女这样,我挺满足的。”
那孩子秀秀气气的,站在楼下仰头看着,这么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其实当护士挺好的。俭俭家的儿子她也见过,开着一辆货车,后面拉着菜还是啥的。陪着俭俭来的,俭俭说,“上学不成,但做生意还不错。我家在省城开了三家店了,没有他们还真忙不过来。”
楼上站着那么大俩小伙子,其实也没想象的那么丑。
德子家是俩闺女,大的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林家人,也不像是金家人。可人家孩子挺争气的,说是考上师范大学了,以后会留在省城教书。
小的那个,读了个医科大学,德子说,“这丫头学的好,四丫给送去国外学两年,等回国都未必回咱省会来,估计能在京城那些找到合适的工作。”他说,“妈,你知道孩子为啥学医不?孩子觉得,你有精神病,她怕这种遗传,所以她得去学学。”跟着就一叹,“我没跟孩子解释,觉得她能拿这个当动力,也挺好的。咱们家这精神病……是惯出来的,不是遗传下来的。”
儿子走了,她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最后还是决定,晚上吃两片安|定吧,胸口总觉得堵的透过气来。
其实她最常见的孙辈是四丫家的。孩子跟着上来过,她面对面的见过的。见到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有十六七了吧。
两人真被保送了,小子被保送到外JIAO学院,闺女倒是被保送到国防大学还是啥大学的。
四丫笑眯眯的,“妈,您看,您不在,我们都过的挺好的。我爸退休了,整天跟一群老头老太太钓钓鱼,跳跳舞。如今出国方便了,还出国了好几回,欧洲跑遍了。我找的男人呢,也不错。早几年辞职了,现在你整天看广告,那个出现最多的化肥广告,就是咱自家的生意。不仅在全国卖的好,还出口呢。”
林美琴还记得,那时候整天都说,我国是农业大国。这要是都用四丫家的花费,那这得趁多少钱?
敢想吗?
不敢!特别的不敢!
要是自己好好的,那么这些争气的孩子,就孩子自己的!自己可以跟人吹嘘,说:“我家儿子是县医院工作,我那儿媳妇自己做个生意比端着铁饭碗还好;我那大闺女本本分分的,日子也过的太平,那姑爷挣不了大钱,可也没叫我闺女受气,两口子和和睦睦的,比啥都强;我那二闺女脾气不好,性子野,也就是姑爷有手艺,有干劲,愣是把日子过成了。我那小闺女那就是个猴,在大学教书也不知道人家为啥没把她撵出来,幸好找的女婿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包容了些。也能挣钱,四处的霍霍!这丫头也就是有他爸祖上留下的产业,要不然,她那败家的样儿,没几个人瞧的上。”
她炫耀完了子女可以炫耀孙子孙女,可以跟人说:“到医院排队干啥的,找我们丹丹。去城里吃饭住店,找我家外孙去呀!你说哪个女儿家的外孙呀?肯定是老二家的呀!四丫家的靠不上,那孩子是外JIAO官,满世界的跑,都是国家大事。这孩子出息了就这点不好,靠不上,不如这在身边的,有事能帮衬上。咱家有老师,有医生,还有那猴性子跟她妈一个德行的疯丫头,说是建设国|防去了,哎呀!丫头片子,也不知道行不行?”
她觉得她会跟人家这么炫耀来着,但她其实不知道的是,她每天其实都在自言自语这些事。见谁跟谁说,好像回到了村里,见到了张寡妇。她跟张寡妇面对面,趾高气扬。她张寡妇的儿孙,就没有我的儿孙有出息。她又好像看到了郭庆芬,她打算不恨这个女人了,两人成了亲家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吧。
以前给林美琴看病的大夫,都成了科室主任了。她带着林雨桐和四爷到病房前:“最近呀,情况好像恶化了。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越来越厉害,嘴里出现的名字越来越多。一会子叫爹,一会子叫妈,一会子喊金胜利,一会子叫林大牛。等会子跟张寡妇吵架,过会儿呢,又拉着郭庆芬‘喝酒’,一‘喝酒’就又哭又笑,一会子大骂,一会子又像是亲热的说知心话。”
林雨桐就看着林美琴一个人在病房走着,不时的看旁边一眼,像是边上还有个人一样,她不知道在叽叽咕咕的跟对方说什么。
四爷就问这大夫,“您的意思呢?现在这情况,结果会如何?”
“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大夫就说,“咱们有好的疗养院,有专业的护工。如今没发现自残或是伤人的举动,我看可以转入疗养院长期治疗。你们有没有发现,她看见你们,已经不大认的出来了。”
嗯!看出来了。
林雨桐就点头,“那就转院吧。去疗养院。”
这大夫就叹气,“我也注意到你们来看望老人说的话了。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话,可我见过因为子女过的好对病情有帮助的病人,却从没有见过因为子女过的好,而更加严重的病人。”他看向林雨桐,“这种情况,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呢,是真有当妈的不希望孩子好。第二种呢,就是她在后悔。她在悔恨!她如今的每分每秒,都在因为她过去做的事而懊悔!”说完,他就笃定的道,“我想,她应该是第二种。她在为她做过的事而后悔!”
因为后悔了,所以子女就该原谅吗?
也许她的后悔只是因为她错过了本该有的优渥生活呢!
林雨桐心说,我同意你的说法,也认可她后悔这个判定。但后悔的原因,我更倾向于我对林美琴认知里的判断。
她没有答话,良久才道,“我会安排最好的病房,雇最好的护工。”
医生欣慰了。
可四爷觉得,林美琴的病不会因为这种贴心的安排减轻,只怕会更重。因为对一个病人花费这么大的代价――这代表着,她如果好好的,可以享受的比这个多的多!她甚至想,我在里面都是如此生活,那在外面的林大牛,每天得过的是什么样奢靡的生活!
果然如四爷所料,为儿女们越是往疗养院扔钱,林美琴的病情越重。进了疗养院半年不到,毫无征兆的,一觉下去没醒过来,人没了!
没有悲伤,没有亲朋,就是火葬之后将其骨灰埋在林老坎和林姥姥中间。她一生四个男人,跟谁都不能合葬,父母最疼她,回归父母身边,是她最好的归宿。
安葬完她,四爷和桐桐转到当年那个老村,在老村遗址上随便看看。这里大变样了,农场私有了,职工买断了。煤矿也成了私人的,再是想不到,承包煤矿的人是何炳晨。早几年煤老板那是真赚了钱了,好在跟郭红英的夫妻关系并没有因为骤然有钱而发现变化。不过,最近几年,四爷跟何炳晨的关系不再亲密。四爷推绿色环保不遗余力,可这当年的小村,却因为煤矿变的污浊不堪。当年还能吃河里的鱼,如今河水乌黑,都不能看了。
村里好些人都想法子去了县城,去不了县城的,都出去打工了,旧村荒芜了,新村人烟都少了。金林两家的土房黑灰的依旧立在这里,林雨桐还能想起初来时的情况。
如今,物是人非了。金元宝在县城,过着能过的日子。下岗了,四处找找伙计。反正日子总过的下去。依旧跟哪个兄弟都不亲,在郭庆芬没了之后,就更不亲近了。金元才开着县里最大的豆腐作坊,儿子又在省城开了豆腐作坊,超市里都有他们的货,日子还算不错。金元福自从去了南边,除了郭庆芬去世之后回来过,其余就没回来过。在南边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不过米粒后来出国,他一把拿了十万。齐天云没考上大学,他给在省城买了房子买了铺子,托付给周鹏生,想法子叫小美收下了。不告诉孩子是谁买的,但东西得收下。
两人在村里转了一圈,要是没意外的话,回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了。俩孩子上学去了,林大牛一天比一天老了,不能离人了。老爷子跟老太太早几年先后没了,都是儿孙在身边,含笑而逝的。大姑一家生活稳定平顺,没有大波折。二姑后来随二姑夫又调任了,去了西南。一家子在西南安了家。小叔在两个儿子考上大专之后,就被派去国外工作了。当时那个情况,出去工作是不能带家人的。小四婶被留在家里了。等小四叔回来了,岳父岳母被京城的大舅哥接去了,没打算回来。当初欠小叔的钱,一直没有提及。小四婶背着小叔要了好几次,那边总有理由推脱。也因为这件事,随后的很多年,尤其是看着当年的小楼涨到天价的时候,小四婶是想起来就心肝疼。因此在小叔面前很少大小声说话了。夫妻俩磕磕绊绊的,恨上来恨不能跟你一刀两断,可真要举起了刀,又念及那般艰难的岁月,她都陪我走过来了,还有什么走不过去呢。
是啊!夫妻就是如此!再苦再难,别撒了对方的手;再贵再富,多念及当日之情。你牵着我,我拉着你,别管前面是什么,总有我陪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