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向村里人屈服,带着一个人的孤独死去。我觉得他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个勇士,但事实上,他是我们村的罪人。
我心里悬挂的一块重石总算放了下来,我知道这样对死人不敬,但不得不说,我松了一口气。对了,还有镜子,这是个大问题,我隐隐约约地担心起来,怕有人会不慎照到镜子。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家有镜子,只有我知道,但我不敢说!
果然!一声尖锐的女叫声从他屋里传出来,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人群变得躁动起来,纷纷问道:“怎么了。”
屋里走出来几个打扫的人,脸上都是一副惊虚后怕的表情。中间的女人颤颤巍巍地捧着一个被黄布包裹的东西。见到这块熟悉的布,我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这——这是——镜子。”女人被吓得成了结巴。
大家急忙说:“你有没有被照到?”
人多心安,女人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但说话仍有颤音:“没——没有,我看见它的时候,立马用这黄布罩住。”
有人说:“那就好。拿个锤子过来,把这东西敲碎,再放进盒子里封住,跟李光德一起埋了。”
有人说:“不用锤子。拿个厚重的石头把它砸碎就可以了,省事。”
大家都表示同意,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
有个大汉迅速地搬了一块又大又沉的石头过来。女人把镜子放在地上,撤开手,大汉猛地把石头朝镜子砸去。随着一声闷响,镜子碎了,我忽然觉得天气更晴了。
自始至终,这面镜子都没在太阳底下见过光。
有人说:“这个疯子死了还害人,要是有人不小心被照到怎么办,魂都被摄了去。”
有人说:“就是。以为自己去外面见了世面,回来就可以胡言乱语了。”
有人说:“就是。你看他,五十岁不到就死了。肯定是自己的魂被摄到镜子里去了,不然啊,还能活个四十多岁呢。”
有人说:“就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七十多岁了,身体还是好好的嘞。”
有人说:“就是。要想活得长久,就不要照镜子。”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我不知道听了多少个“就是”,我不知道自己的魂有没有被镜子摄走,但我知道我的魂被他们的议论给摄走了。我回头丧气地走回了家里,迷迷糊糊的,天好像又阴了。
几个有力气的人把李光德的尸体抬到山上埋了,埋在他父母的墓边,埋得深不见底。在大家准备回去时,有个人
突然喊了起来——“镜子没埋。”他们于是又无可奈何的将他的墓地重新挖开,把装了镜子的盒子丢了进去,土盖得比之前严实厚重,抱怨他死了还折腾人。
李光德的墓地高高突起,上面草草地竖了一块歪斜的墓碑,只写了“李光德”三个大字。他的葬礼办得喜庆热闹,村民说说笑笑地尽情吃喝,像是一场庆祝他死去的喜酒,个个红光满面。
当天晚上,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我以前不觉得吵,但那天吵得我心烦,恨不得爬上树去都打落下来。
见月光美美地洒了一地,我抬头望着月亮,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比喻——白如明镜。我瞬间反应了过来,打了自己一下嘴巴子,怎么想到了镜子。
然后我又看着月亮,可天上哪里来的月亮,那明明就是一面镜子!我顿时吓得低下头来,不敢再往天上看了,见父母坐在院前乘凉,于是跑去问他们,说:“人照了镜子魂会被摄走吗?”
父亲闭着眼休息。母亲回道:“是的。所以你千万不要照镜子,不然就跟李光德一样,会变成短命鬼。”
我知道母亲是在劝诫我,但她不知道我已照过镜子。她说这句话是在好意警示我,我却觉得自己的胸膛被扎了一刀——来自最亲的人。
我说:“为什么照镜子魂会被摄走?”
母亲说:“你见过镜子里的东西,会自己动吗?如果摆一根木头在那里,没有风吹,没有人推,木头是一动不动的。但镜子里的人,自己会走、会跳、会跑,还会学人的动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无奈低声地说:“是魂被摄走了。”
母亲露出笑颜,说:“好儿子,一点就通,真聪明。”
我的魂被摄走了——我的魂被摄走了——这句话一直反复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听不到其它声音,知了仿佛安静得不叫了。
我的心情沉重压抑,不甘地问道:“魂是什么。”
母亲说:“魂就活在我们的身体里,看不见摸不着的。”
我依旧不知道魂是什么。
这时父亲开口了,知道母亲答不对题,他说:“魂就是一个人能活多久的命。人照了镜子,命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自己身上,一半被镜子里的人吸走了。”
我又感觉到一把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插在了同一个伤口上——同样是来自最亲的人。
我回想起李光德平时的模样,搜寻其它致死的原因。病态的样子,总是咳嗽,走路都走不稳,对了,这对了,他死不是因为照了镜子,是因为他生了严重的病,身体不好才死的。我获得了能辩驳的依据,说:“李光德不是镜子照死的,是病死的。”
母亲说:“儿啊,刚说你聪明,你咋就又变笨了呢?我再问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生病吗?”
我的希望顿时灰灭了,有气无力地说:“是镜子把他的魂摄走了。”
我站地身,一声不吭地回自己屋里。我无止尽地想着——“自己的魂被摄走了,自己的命分成了两半。” 我照过镜子,活不过五十岁了,可能四十岁就死了。我会像李光德一样,早早地死了。我关起了门,躲在被窝里,抹着眼泪。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我觉得那是镜子的凶光。
我的身上从此多了一个短命的诅咒。长大后,我对死亡的恐惧日复一日地变淡了,但令我最害怕的,是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的结局。好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直纠缠我心的结在那一刻解开了。
十五岁时,母亲带我去卖画先生那里,请他画一张我的画像,让我好生保管着。这是村里的习俗,每个人都需要一张画像——人总得要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我虽早就知道自己模样,但是不敢违拗,只能跟着去了。
先生五十多岁,有着一双跟年龄不符的清澈深邃的眼睛,桌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我坐在他对面,直盯着他,似是从他黑色的眸子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仔细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像是要把我脸的每个特点都细细琢磨透了,然后才开始动笔。我见他先大致勾勒出了我的模样,一个圆形的长长的轮廓,五官紧接着浮现在了纸上。
我指着纸上两只眼睛说:“间隔太大了。”
先生说:“不大,不大,刚刚好。”
我又指着鼻子说:“太大了。”
先生说:“不大,不大,刚刚好。”
我又指着嘴唇说:“太宽太厚了。”
先生说:“不宽不厚,刚刚好。”
我的唠叨没有影响到他作画。他的语气淡泊平稳,颇有耐心。他有非凡的定力,能一边回答我,还能一边行云流水地画着优美的线条。
我旁边的母亲却是忍不住拍了下我的头,说:“你这娃子,不要妨碍先生,人家正在给我们作画呢。而且他画得明明跟你一模一样,哪不像了,你咋还挑来挑去的。”
我不说话了,他们说像就像吧。
我当时并不知道,人的脸是会随着长大而发生些许变化的。我记忆中的脸是九岁的模样,而先生画的是我十五岁时的模样。我拿着画像回到了家,放在一边,便再也没有拾起来过,任它上面落满了灰尘。因为我固执地认为,那不是我。
往后的日子里,我趁着年轻,努力拼搏,给自己盖了一间屋子,然后从父母家搬了出来,独自住着。
我没有娶妻生子,怕自己活不长贻误了人,而是变得像李光德一样,终日坐在门口,消磨时间。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怪人,包括我的家人,但是他们没有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因为我跟李光德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认同村里人的说法。
他们偶尔会来找我聊聊天,因此寂寞虽有,但不至于会太无聊。人啊,只要稍微变通一下,就能活得很好。
如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健康,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总之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人活到一百就算是命长了,而今我已四十五,说明我原来至少能活到九十岁。
可想而知,我算是长寿的,只是命太短了。这真是荒谬,又是事实。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李光德笑呵呵地坐在我的对面,我跟他的屋子连在一起。我指着皎洁的月亮说:“真像一面镜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