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指导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像是“ma”、“ba”、“la”,当罗彬瀚艰难地把它们成功念出来后,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点感觉。
“这里,你,梦?”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黑猫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梦,但它也是月境的边缘地带。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保持安静,省得引来些烦人精。”
它扭身往前走去,这一次速度适中,正好能让罗彬瀚跟上。这时罗彬瀚已经彻底从酒醉中清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又冷得直打战,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他的视线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街道两旁的建筑仍然保持着糖城的大致风貌,质地却变得大不相同,如同一座用旧塑料仿制的伪城。空气中弥漫着青蓝的冷光。橙红、粉紫、明黄……这些在糖城随处可见的暖色已然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锈蚀般深浅不一的灰黑色。他绕过菌斑密布的发霉路灯,经过粘稠浑浊的焦油喷泉,还差点在花坛的铁棘丛中割伤了手。由饼干搭成的墙壁闻起来像烧焦的木头,水晶硬糖窗户则变成了黑黄的冰晶。最令罗彬瀚感到不安的是安置在道路两旁的果冻软椅,它们如今松软地瘫堆在地上,如同去掉血沫后的大块脂肉。
罗彬瀚惴惴地走着,忍不住用脚尖蹭了一下黑猫的尾巴。
黑猫回头瞥他。
“你咋,做这梦?”罗彬瀚费劲地问,“是阳间猫吗?”
“这梦是威尔给我的。”
“啥?”
“他的噩梦之一。”黑猫冷淡地说,“在他某一次被敌人割喉时,无法施咒的恐怖迫使他做了这个梦。他一直保存着它,直到后来把它用一枚金币换给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闭上你的嘴,别管你管不着的事。”
它陡然加快了脚步,领着罗彬瀚朝“糖城”边缘的白色高塔奔去。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雪花冰糖塔,而是一座森冷高耸的骨楼。一根根巨兽的长骨堆砌成了壁柱,上挑的獠牙则围成了檐角。在曾经悬挂糖丝絮彩带的位置飘舞着白色的幡条,宝石糖镶拼的窗户则被长满青苔的墓石封死了。
面对这座陌生的白骨之塔,罗彬瀚难免感到畏惧。可黑猫却催着他一起钻进塔中,在黑暗的甬道和阶梯间摸索攀行。期间罗彬瀚好像听见了许多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叹息、哭泣,以及咬碎硬物的咀嚼声,可当他屏息细听时,周围又安静地针落可闻。
他们登上塔顶,从一只巨禽的头骨里钻出来。它只剩骨质的尖喙如剑戟般高高指向天空,形成了无比陡峭的塔尖。罗彬瀚在那上面根本站不住脚,只能踩着它的鼻孔来保持平衡。
黑猫跳到塔尖顶上,仰头望向天空。罗彬瀚也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发现穹顶苍白刺目,回荡着空洞的风声。无数细碎的白雪从空中飘落,渐渐覆盖了骨塔尖。当一点雪粉落到罗彬瀚嘴唇上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淡淡的苦咸味——那不是雪花,而是盐粒。
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吊篮在这阵盐雪中飘摇而下,落到罗彬瀚的面前。篮柄上系着一根银辉闪烁的细丝,连向遥不可及的高处。罗彬瀚引颈张望,竭力向弄清这细绳的另一端通往何处,却只看到天上有着一个朦胧如幻影的圆形银斑。它那样黯淡,罗彬瀚分不清它是太阳、满月,亦或者一艘碟状的飞船。
“篮子?”他对黑猫质疑道。
黑猫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知足,因为某些人可是被绑着脖子吊上去的。”
它强硬地要求罗彬瀚坐进篮中,紧接着自己也跳到罗彬瀚的膝盖上,伸爪挠了挠篮柄。系着吊篮的银丝陡然绷紧了,以惊人的力道拉拽着吊篮提升。坐在篮中的罗彬瀚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直到飞落的盐粒淹没了他的脚跟,银丝的源头才出现在他面前。
一轮银白的满月,清澈犹如古井的表面。它在寒云与盐雪后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光芒,每一缕光都交织成了一根银丝,探入不知尽头的虚空中。只有缠着吊篮的银丝不断缩短,把罗彬瀚和黑猫拉向那白洞般空无的月相。最后那苍白而巨大的“孔”终于落到了罗彬瀚头顶,跟他近得触手可及。
罗彬瀚仰着脑袋,呆呆地打量这水面般平坦的月亮幻影。他能透过那层白光看到自己和黑猫的倒影,而在倒影后方却有着更为奇特的东西:山川河流的轮廓、牛马与农人的影子、奔跑的猎犬与奇花异石的园林……各种古老的幻象在月面上变幻,罗彬瀚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认识一下威尔生父的故乡。”黑猫在他膝盖上说,“克米达露布恩,海之东国——或者你们叫它赤县神州。这是它过去的样子,不过如今变化也不大。”
它猛然跳起,咬住吊篮的悬柄,把它用力地一晃。整个吊篮立刻翻转过来,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天地颠倒,不由自主地从篮中滑落。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便和扑到他脸上的黑猫一起坠落,掉进冰寒刺骨的月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