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然不肯杀臣,臣总得找点消遣度日,”应承安镇定地笑了起来,“亡国君都做了,再添个佞幸之名也无妨。”
他新沾了一点墨,把那个尚能辨认的“黎”字仔细涂抹掉,往后退了一步绕过木墩,低眉顺目道:“臣要雁探司正使之位。”
雁探司正使确实空置,但那是因为宿抚用户凭、越梅臣两人掣肘,填置正使反倒画蛇添足,除非旧朝人心已经尽归大陈,不需处处平衡两朝臣子,宿抚绝不会兵行险招,自找烦恼。
但如果是应承安……
荒唐念头从宿抚脑中一闪而过,他警惕地看了眼被应承安压在笔下的薄纸,疑心自已中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美人计。
“承安有此心于朕自然是好事,”宿抚不动声色道,“然而人心未定,朕实在不敢冒险任用承安。”
如今以科举取士已逾三朝,纳贤不论出身,世家也遵此方略,因此朝中重臣不乏出身寒门者,一朝得势,家中收受投献,良田千亩,既艳羡士族传家近千年的声名,又妒恨其占尽好处,对其若即若离,叫应承安得以在其中周旋。
但世家寒门中都不乏忠贞之臣,宿抚要把应承安囚禁在身边日夜监视才能安心,遑论放他出宫执掌雁探司。
应承安毫不意外宿抚会一口回绝,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为雁探司权柄。
他摩挲了一下腰间悬挂的香囊,极轻地换了一口气,把桀骜心志强行压下,再不称宿抚为子和,恭顺道:“补骨脂在陛下手中,臣不敢放纵。”
倘若宿抚没见他准备一把火烧了补骨脂,这话还有三分可信,如今只当他鬼话连篇,一个字也不肯信——补骨脂未必当真被烧了个干净,这三日他把应承安带在身边,时刻不离,早晚能捉到他的破绽。
但宿抚眼下对自己的算计只字不提,反问道:“承安不肯为朕掌控,难道就肯为补骨脂掌控?”
应承安垂眸不与他对视,宿抚似乎看到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像是眼波流转,但比那更冷一些。
“辞恭言卑,必有所求,”宿抚笑了一下,“承安请讲。”
应承安并未掩饰自己的目的,他不意外宿抚有所察觉,这本就是次试探。
只不过这次宿抚毫无怒气,大约在他眼中自己试图染指权柄是桩小事,不像他要以补骨脂杀人,需得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应承安躬身,谦恭道:“臣请用今日诸事来龙去脉求教陛下一事。”
宿抚叫他与自己同列而坐便是为此事。
应承安高居龙椅,再被掣肘,看得也比一个偏居一隅的将军广,宿抚听他品评人物,便能揣摩出诸般事宜,无论应承安求教他何事,至少也是双赢之局。
故而宿抚一口应下:“承安想问什么?”
应承安适才一丝不苟地将宿抚不慎遗漏的“黎”字边角涂去,像是生怕为人所见,自己却要刨根问底。
他不假思索道:“广宁王应承黎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在宿抚预料之外,他原本以为应承安要问的是钧杨城的敬王应承兆。
相比仍是自由身的应承兆,应承黎显然对旧朝更无用些,除非应承安口中冷漠,实则还关心这个兄弟,担忧他在宿抚手下吃苦。
宿抚并不敢轻易断定,他稍思索了下,决定将假作真,挑了两点来宽慰应承安:“尚在京中,朕将其黜王为侯,虽无荣华,富贵不缺,足以奉养承安母、妹。”
应承安似是为他最后一句话生出动容,宿抚看见他神色空茫了一瞬,又飞快地披上一层假模假样的不动声色,却忍不住闭了下眼,眼尾生出薄红。
不能说是不动人,宿抚色授魂与,就要挨近应承安。
应承安没察觉新君的轻薄之意,他将思绪从私情上拔出,轻声问:“酬广宁王首倡之功?”
亡国之君侥幸活到新朝也不过封一个供人取乐的侯,竟与前朝皇子同爵,显然有蹊跷之处。
宿抚被他说中缘由,心思骤歇,再看应承安垂眉顺目的神色时不由生出寒意,敬畏道:“承安……”
应承安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意。
宿抚微微喟叹:“承安大才,天下不能用,天下之失。”
天下未必缺他这么个满腹不合时宜的无用之人,应承安心不在焉地听了,眨眼间就忘到了脑后。
“臣只会揣摩人心向背,玩弄权术,小道而已,不比陛下阳谋光明磊落,”他礼节性地说,“陛下谬赞,臣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