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
秦棠此刻脸上的震惊几乎是五颜六色的,震惊、惊喜、不可置信、以及各种混乱交织的感觉和思绪,若是让碎雨瞧见定会怀疑自己的双眼,秦棠宛如枯井一般的脸上居然会有一丝涟漪,而此刻那是汹涌波涛。
在看到魏楚越名字的时候,秦棠掐住了自己虚妄的幻想,一再告诫自己只是巧合,即便连他自己不希望这是个巧合,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万一成真的幻象。他仿佛是塞进了棺材、埋进了土里,动弹不得,生死不能。
魏楚越起身站到秦棠面前,让秦棠仔仔细细、直直愣愣地看着他,与自己的记忆和梦境重叠,只是眼前的人与他的记忆、他的梦并不一样。十年光阴匆匆而过,二人都已长大成人,少年时期的模样在记忆中被一遍遍琢磨,甚至不能确定还是否是原本的模样。
秦棠突然伸手,抓住魏楚越的手臂,温热的、有力的、真实的、鲜活的,秦棠上前一步靠近魏楚越,进到可以嗅到魏楚越身上曾经熟悉的月麟香。
“阿越……”
秦棠亲眼看见魏楚越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大雨和黑夜、滔滔翻滚江水,所有一切都措手不及、无力挽回。
经年来无数个梦里,有时候秦棠会随着魏楚越跳了下去,甚至抓住魏楚越的手,有时候没有,而更多的时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魏楚越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你以为我死了,我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魏楚越对着秦棠轻轻一笑,仿佛在说家长里短的闲话,丝毫不重要,他全然不在乎。
秦棠定定盯着魏楚越,看进他的眼里。魏楚越的双眸黑白分明,他的面容虽不一样的了,可眼睛还一如十年之前,眼角仿佛永远带着一抹笑意,可秦棠好像永远都读不明白魏楚越眼中隐藏着的意义。
“你让我以为,你死了……”
十年,魏楚越都不曾想过出现在秦棠眼前,甚至不曾想过给秦棠留下一点线索。而此刻,魏楚越重新出现,好像他只是出门在巷尾吃了碗馄饨面,这就回来了,没什么大不了。
秦棠的目光终于从魏楚越身上移开,突然松开了魏楚越垂下双手,不自知地微微皱眉、轻轻一叹。
他不知为何心情复杂,仿佛一时间是失而复得,似乎安慰,似乎惊喜;下一刻却发觉得非所失,又似乎悲哀,似乎疯狂。
十年前初见时,阿越着一身浅浅檀色裙衫、简单的垂挂髻、发髻上坠着碧玉雕琢的蔷薇,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站在山门前,蹙着眉,瞧着他眼前一排直挺挺背剑而立的弟子。一群男孩子第一次在凤林上那蛇虫鼠蚁、飞禽走兽无数,却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见到漂亮的女孩子,看着阿越的眼睛比他们的背脊都直,根本挪不开,而秦棠也是其中之一。
山中岁月日复日年复年,山门内苦修的日子终于因为阿越而变得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当阿越是女孩子,除了练功习武就是围着阿越。秦棠性子冷,形单影只惯了,显得孤僻不可亲,可阿越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只因秦棠与人比试从不留手,即便阿越是“女孩子”。于是魏楚越总寻秦棠与他比剑拆招,各有胜负,他并多说话,也并不与秦棠故意亲近,仿佛只是山中学剑苦修的另一个人罢了。
直到,秦棠发觉了阿越的“秘密”,为其保守秘密,他们成了朋友。
魏楚越的前半生中,只有秦棠一个朋友。可就算是对“朋友”,魏楚越仍不能坦诚以待。
“假死是不得已,若不能瞒过所有人,我便要真的死了。”魏楚越的嘴角依然有笑意,并没有露出多少痛苦、遗憾或委屈的神色,只是轻描淡写的,像是玩笑话。
魏楚越走到一旁的圆桌旁,自顾自坐下,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一杯握在手中。
秦棠看着魏楚越,想要质问一句“既然你已经死了,既然你已经死了十年,为何此刻要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秦棠视他为友,而魏楚越或许只当他萍水相逢吧。
秦棠终于动了动,挪步过来坐到魏楚越对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道:“无忘斋姓魏,却非魏林的魏,而是你魏楚越的魏。”
秦棠开口说出的话并非疑问的口气,而是直叙,魏楚越笑了笑,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
“请我来,所为何事?”秦棠看着魏楚越,语态冷静沉稳,再没有半点恍惚之色。
魏楚越一笑:“是你先找到我的。”
秦棠一下子听懂了魏楚越话中的意思,今日他去府衙查档的事情,魏楚越早就知道了。秦棠昨日已见识过了无忘斋的手段,已再无惊讶。
“徐州水深且不可轻涉,你既然来了,就万不能掉以轻心,仗着自己武功好就有恃无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湖中称道义,可暗地里的下作手段往往防不慎防。”
“所以,昨夜将我迷晕是你给我一个警醒?”秦棠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半句不问当年之事,此刻竟问起了原本不大相干的事情,“迷药是下在哪里了?碎雨的身上吗?”
魏楚越愣了愣,旋即答说:“你屋中的蜡烛是特制的。分量很少,久燃之后才会有效用,都算不做迷香,不过用来助眠却是不错的。”
魏楚越为秦棠满上酒,秦棠又是一饮而尽。
“明日,我与你同去徐州。”
“不必劳烦了,我不过去徐州走个过场。”
不待魏楚越再说什么,秦棠已起身走出了湖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