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几十年来北方战乱不停,南方相对太平,从北方迁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侨郡、侨县也越设越多。而且侨民中的士族渐渐在朝廷中站稳脚跟,成了那些侨郡的实际主人。他们在侨郡中担任太守长官、占有郡县中的土地,役使侨民为自己耕种,朝廷免掉的赋税最后都进了士族的腰包。
而所谓“土断法”,简单解释就是整顿户籍,撤销侨郡、侨县,让流民们流亡到哪里就在哪里入住落户,跟普通百姓一样向朝廷纳税。土地、赋税、人丁是一国根基,成国号称“士族之国”,就是因为士族掌握了根基,“土断法”则是要将国本从士族手中拿走,交还给朝廷。
这“土断法”是三十多年前一名寒门官员吕襄向朝廷提出,当时的天子成戴帝同意他的办法,但在推行过程中遭到了士族的激烈阻挠,在推行不到三个月后,吕襄在市集中被人割喉,最后“土断法”不了了之。
怪不得元昭现在就能想出主意,因为这个办法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办法,但这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办法,因为没人敢再这样做。
刘瑕沉吟片刻,道:“太险。”
“是险,但现在只有虎口夺食,才有一搏之力。”元昭认真地说,“臣斗胆妄议圣主,陛下这一题本就不公,谢氏豪富,更不用说谢元二族合力,短期内充实国库我们怎么都比不过,臣可没有陶朱公生财的本事,既然比不了眼前,那我们就谋长远。”
这番话颇有不平之意,刘瑕早已习惯天子的不公,但此时听元昭提起,心中却忽然一刺,白雾中他隐约可见桥下的碧波闪动,沉浮着旧时烟尘。
“你继续说。”刘瑕伸手按上石桥的栏杆。
元昭站累了,也靠上栏杆:“陛下虽然偏向安王殿下,但更忌惮世家摄政,反正殿下与世家早有隔阂,不如断个彻底;现在不同于三十年前,士族是土地更广、财帛更丰,但也已疏实务、渐失兵权;而且这几年后陈吞并仇池、西邺平定南赵,以臣浅见,北方的乱局渐止,胡人的目光终会投向我们成国,届时军费、粮草、兵丁……可不是一时的国库救急,需要长久的补给之法,陛下见到土断法难以不心动,便需要真正能推动土断的人,那时安王做不到,殿下却可以。”
鞭辟入里、都是正论,元昭之前虽然之前表现过胆略,但这番话才真正切中时局要害。只是还有一个疑点,刘瑕说:“你可是士族出身。”
“臣已见弃于家门。”元昭的目光忍不住又停在刘瑕的脸上,这一回并不为他的容色,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昭每每见到刘瑕,心里总觉得亲近,好像什么话都可以跟对方说,这想法他自知荒谬,但又挥之不去。
“殿下的母亲明仪皇后也是士族出身。”元昭的眼里仍带着酒后的水气,其中隐含期待,他说出了心里话,“臣觍颜以为,殿下与我是一种人,殿下的志向会是我的志向。”
凉风卷来一缕丝竹之音,想是桥下有画舫行过。
元昭提出“土断法”,便是撼动世家的根基,与所有士族为敌,一不小心就会落得吕襄的下场。刘瑕看着少年湿润的眼睛,不禁带上恶念想:除了我不会有人肯庇护他,他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他是小骗子。”一个稚气的声音忽地在刘瑕脑海中响起,他浑不在意只作不闻,心中冒出另一个念头:“这还是我的。”
这念头竟叫他微一恍惚,久违地感觉到少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