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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刘黑榥这么精明的人发懵,因为忠义这个词过于如雷贯耳了,但偏偏又好像一直远在天边……就好像是三辉四御那般,心里都知道有那么个东西,但要是真的出现在身前,却反而觉得怪异和惶恐。
实际上,从大唐南渡算来,前后几百年,所谓礼崩乐坏、人心沦丧、上下南北攻讦不断、权贵草莽皆率兽食人,几次眼瞅着有人或者组织要把乱世了结了,但结果也人尽皆知,大魏的那啥就在眼前嘛。
一下子又把信心给打没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这就是一个持续了数百年,道德水平不断下滑,看不到希望的武力乱世。
而人呢,人生短短数十载,修行之路难上加难不说,关键是影响凡世间的修行顶点,也就是大宗师,也很少有证道成功,成为阻碍死亡的存在,所以真不能去苛责这些人看不到上万年间的历史进展,普通人能从短短的人生经历与最近的历史表现来做出判断,已经算是智慧的表现了。
但这么来的结果就是,这个时代,真没有几个人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把“忠义”当成一个什么特定重量的砝码来称量问题。
当然,反过来说,还能坚持的,哪怕是念叨的,也委实不错了。
回到刘黑榥这里,他当然不是不错的那种……他这人张嘴闭嘴都说义气,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混混,是个被秩序社会挤压出去的游民,再加上之前修为也寻不到契机,在家乡没有窦立德讲义气遮护他,在外地没有那些道上兄弟接济他,随便一个乡长、里长就把他弄死了,所以义气就是他生存的根据,是他讨论问题的本能,不说义气,就活不下去……而且,他嘴里的义气,往往是别人对他的义气。
至于他对别人的义气,似乎也渐渐有了,就是成为一营主将后,不学自通的懂得了拉拢下面的军官、士卒。但这依然是功利性的,他自己心知肚明是求功利,就是要利用这些军士建功立业。
同样的道理,忠……他忠个屁啊?!
他之所以这么上心,首先是因为他只能留在黜龙帮,他一个河北混混,是去东都博功名呢?还是去东夷当一品世族?他只能做义军,他就做不了别的,他没那个本钱跟本事。
而义军呢?他千挑万选,其他的真不行,就黜龙帮像个样子。
不过恰恰就是在黜龙帮里,他这个河北混混,居然真的成为了正经头领、一营主将,掌管兵马、建功立业,而且随着功业的建立,修为也直接突飞猛进……与其说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让人难以割舍,倒不如说,杀了他,他都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混混日子!
他需要用持续的功勋、帮内的身份地位,包括修为进展来证明,自己之前只是不得志,只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而不是真的烂泥虾米、道旁野狗。
所以,黜龙帮的大局不能坏!
谁坏了黜龙帮的局势,谁就是他刘黑榥的生死仇敌!死也要咬下来一口肉的那种!
但这不是忠诚。
因为这是个黜虫帮,他也要维护!是个赵首席、王首席,乃至于白首席,他也要救!他刘黑榥只忠于自己的功业,忠于自己眼下的成就感与身份!
所以还是那句话,他忠个屁啊!
正是因为对自己看的一清二楚,所以刘黑榥面对着丁老夫人的“忠义”二字,立即犯了怵、发了慌……因为他能看出来,对方是很认真的在说这个。
而他不擅长这个啊。
“老夫人所言,倒也不至于……”刘黑榥一时尴尬。“一来只是我有点疑心,未必是真的,否则也不做打探了;二来,便是真有什么不妥当,也不能说是丁头领的事情,很可能只是他们不知道河北的情形。”
“那河北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丁老夫人严肃追问。
这刘黑榥倒没有什么压力了,便将自己视角中的河北情况一一说明,最后再来总结:“主要是合围了,张首席跟几位大头领都被封在里面,传个军令也不敢信,就轮到下面人自作主张了……河北是魏龙头跟张首席在将台的两个副手也就是陈总管、窦大头领做主,河南自然是李龙头,淮西那里就不说了,也没指望……这个时候要是李龙头说,等在河南就是为了救首席,谁也没办法,可我们既然受了军令去断官军之后,又看到了战机,总要过来试试的,最起码当面问清楚,也好死了这条心。”
丁老夫人听完想了一想,然后缓缓点头,却又摇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还是不全……别家有别家的想法,那也没办法,但每个人也该有自己的道理才对,否则就没法在这天底下立身……就好像我儿,他一开始跟着王五郎一起做济水上的买卖,全靠王五郎提携,家中这些人口才能在三征里全下来,然后在建帮的时候发了誓的,推了当时魏龙头做首席,然后又是张首席在大会上被上百个头领一起推举做了首席,他也举了手发了誓的,那前一个是他的恩人、兄长,后两个就是他正经的帮主,所以别人他可以计较,这三个人他不能计较……要是负了这三个人,便是无意的,那也是不忠不义之人。”
刘黑榥想了一下,这个道理换到自己身上大概是对应着窦立德跟张行了……那要是这样的话好像还真有道理,真要是这俩人出了事不救,从自家轻骑营里的兄弟到上下左右那些头领怕也不会再信自己了吧?
一念至此,他倒是点了下头,却又迅速按下这个让自己感觉到不适的话题,回到原本:“老夫人见教的是,那丁头领到底可有什么言语透露?”
“没有,素来没有。”丁老夫人回过神来,正色相告。“他出去做事一贯不跟我说难处跟坏处,只说好处……不过,你既然说了,老身倒是想起一件事,是昨日听一个来见我的亲眷所说,说是淮西大败了,南头在收拢淮西的败兵,也不知道怎么败的,跟谁败了?”
刘黑榥想了一想,倒是立即接了上来,毕竟,十三金刚就是他接应上的,将司马正的可疑消息送到魏玄定那里的也是他。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故此,其人只是看了身前丁母一眼,便立即作势起身:“要是这样,局势肯定就更紧张了,我得赶紧去荥阳,省有头领不晓得大局势,自行做出事来……老夫人,辛苦给我些干粮,再来两匹马,我得赶紧走。”
果然,丁老夫人眼见如此,也是有些焦急,而她想了一下,复又从厅上起身上前来言:“刘头领!你是来替张首席他们求援的,荥阳那里又跟这事有关碍,我本该给我儿写封信让伱带着,好让他别犯糊涂,但你着急走,反而来不及了。”
“不要紧,我来你家就为这个。”
刘黑榥心中这般想,自然没有说出来,只是状若恍然来提醒:“要不这样,老夫人随便找张纸写几个字就行,不行派个家人就是……”
“老身倒是想到了另一个主意,比写信还好。”丁老夫人此时倒是含笑道。“我让我家里人跟你去寻一个人,大略其实是顺路的,往南边拐一下而已……就是昨日来我家说话的亲眷,她修为好,让她跟你一起去,不会耽误你路程,到了荥阳,她自然能跟我儿交代,我儿也必然晓得是我心意。”
这其实还是派人跟着去了,刘黑榥闻言自然大喜,当即应诺,复又忍不住来问:“是哪位豪杰?可是帮里的人士?”
“是位知名的女总管,却只是应征了一阵子巡骑,如今闲在家。”丁老夫人却只是来笑。“济水上头这几家都熟悉的,你见了便知道。”
刘黑榥大河上下厮混,本也见多识广,听到女总管三个字,只是一愣,便是很快醒悟,然后立即点头了。
须知道,王叔勇这个山头在黜龙帮建帮之前,无外乎就是东郡、济阴西部交界上的本土豪强势力,然后守着济水最上游这一块来做东南西北的生意,有很强的江湖习气,很容易就形成了一个既散漫又纠葛复杂的江湖团体,而其中三教九流,数不胜数,肯定也不乏淮上之马平儿、济水下游之樊梨花类似的这种女性修行者在里面厮混。
只不过,建帮的时候,明显是要正正经经的亮旗造反,团体的大部分人都会被筛选下去,也就是王五郎、丁盛映、张善相这三个核心顶上去了,能被外面人看到。
魏玄定、马围虽然的确是借了这个山头的力跃上去的,但却是外人。
那么剩下的呢,便是有些本事,后来又重新进入黜龙帮体系,他刘黑榥一个以河北为主的头领不认识、不清楚,也属寻常。
总之,江湖经验丰富的刘黑榥大概晓得自己要见什么人的,也明白这是个什么套路,便更加放心,只匆匆跟着丁老夫人派出的家人启程,果然只顺着官道稍微往西南济水方向歪了一下,中午偏后的时候就来到了一个新的庄园。
这个时候,他便知道,这位“女总管”,应该是跟着王叔勇厮混的另一个头领张善相的家中女性亲眷。
然而,饶是刘黑榥大部分都猜对了,但见到第一眼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惊讶,然后复又恍然……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位“知名的女总管”没有在黜龙帮体系内崛起或重塑了。
无他,对方年纪似乎稍大了些。
“丁家嫂子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就跟刘头领往荥阳走一遭!”这位女总管头发花白,已经五六十岁,但精神矍铄、身形魁梧,双目隐隐流光,俨然是位修行者,其人听完丁老夫人派来的家人讲述,却是瞬间会意。“其实我本就有这个意思,张首席跟那么多兄弟被困着,他们在河南,难道就坐着不动?只是我外甥现在在河北,说了显得我是为了私心,现在刘头领正经来求援,如何不能助你?!”
原来,这人是黜龙帮资历头领张善相的舅母,姓霍的一位老夫人。
刘黑榥回过神来,就在庄园大院场里扬声来对,义正言辞:“霍老夫人所言极是,暴魏无道,这才有了黜龙帮。而咱们既然豁出命来跟着张首席来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就要以忠义为本才对!若是连忠义都忘了,一来大事不能成,二来自己也在这天下立不住的!就是为了这个,我刘黑榥才浮马渡河,一定要过来问个清楚的!”
“咱们这就走!你且等我片刻!”霍老夫人闻言更加振奋,竟是丝毫都不耽误。
刘黑榥自无不可。
就这样,霍老夫人换了身紧凑的衣服,穿了六合靴,两人带着几个伴当,一人双马,还额外有一匹驮着什么东西的骡子,一起上路,当日下午,日头还算高的时候便抵达了荥阳郡荥阳城。
坦诚说,这个时候刘黑榥才是真对霍老夫人服气了。
对方修为没到凝丹,而且关键是这把年纪了,一位老妇人,居然在连续疾驰颠簸了一个下午后,还能这般精神抖擞,委实厉害……换成什么别的信使,未必能跟得上自己这个轻装上阵的凝丹高手。
但是,他马上就会意识到,自己还是浅薄了。
荥阳城此时热闹非凡,外围的军队也多,刘黑榥没有报上身份,倒是认识霍老夫人的委实不少,一行人轻松以丁盛映家眷的身份过了城外的军事防线,并打听到了丁盛映的落脚处。
“且停停。”进入城门,来到大街上,霍老夫人却并不着急翻身上马。“且容我披挂,再行去见丁家侄儿!”
刘黑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不要紧,很快他就目瞪口呆起来……那个骡子上面驼的,居然是全套甲胄兵器,而几个伴当显然是习惯了的,打开包裹后,立即一拥而上,当街给霍老夫人披挂起来,乃是腰系甲裙,腿上胫甲,六合靴勒绸带,上身着铁裲裆,随即又加护心镜,展肩甲,贴护腕,披罩衣,戴兜鍪。
这还不算,让刘黑榥心慌的是,随着霍老夫人运行真气,面不改色气不喘的顶着这套甲胄翻身上马后,两个伴当居然又从后面取了两个比自己铁枪还要粗的大铁锏挂在了马上!
还给马加了缎衣。
刘黑榥都麻了,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怪不得人家是“知名的女总管”。
这也使得他根本没注意到,随着他们再度启程,自己这个为了赶路而弃甲渡河的人,仿佛是这位女总管身后的跟班一样……但也真的无所谓了。
就这样,一行人威风凛凛,径直往丁盛映的落脚处而去,沿途早就惊动了无数人,丁盛映听到消息,也早早临街来迎,在巷口看到来人后,却不叫婶娘之类,反而就地下拜,口称:“见过霍总管!”
霍总管勒马停下,非但不下马去扶对方,反而就势握住双锏,刘黑榥何等精明,见状立即勒马躲到一边,冷眼来看。
果然,霍总管当场在巷口厉声来言:“丁将军,你母亲让我问你,你既是一营主将、正经头领,那张首席、王五郎他们被困在河北,魏龙头几次求援,你为何不救?!岂不是要做不忠不义之人?!”
丁盛映愕然抬头,看了看对方,却只见到对方怒目来对,更兼晓得自家母亲与身前这位总管为人,断不会欺诈自己,这就是自己母亲的原意,却居然心虚发懵,不敢起身,便只硬着头皮在地上来答:“总管与母亲在后面,不知道情形,我们这边一直是要打东都的,河北那边围困张首席跟王五哥的要害主力便有数万是东都军,只要打了东都,也相当于救援了。”
“那你们在这里多日,为何不打东都?”霍总管言语稍缓,但却丝毫不滞。“岂不是打着救援的幌子,坐观成败?”
“不瞒总管。”丁盛映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们前日还试着劝降前方龙囚关,昨日还试着顺着大河跳过龙囚关的……只是都没成罢了!”
刘黑榥心中微动,便要出场说话。
熟料,那霍总管根本不虚,当场再来质问:“那东都还能再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