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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后的第三日晨间,平原郡马脸河畔,无风有雾,大军云集。
初春的阳光从东面升起,将布了些许薄雾的河北大地映照的生动而又虚幻,自西北面将陵城而来的河间大军宛如一股股浪潮一般,扑打在这条西南东北走向小河的边界上,然后反倒如遭遇堤坝的潮水一样停下。
到此时,算上中途援军,加上原本的民夫、辅兵,河间军已近二十万众,辎重旗帜,沿着马脸河排开何止十数里,端是雄壮。
“大将军有令,各中郎将携各部各自架设浮桥三座,待所有浮桥完备,一起得令,再行渡河!渡河五里,即行当面下寨!若有违令者,抢夺他人浮桥者,浮桥中途损坏者,杀无赦!”
头盔上插着红缨、披着红色披风的传令兵沿着河堤往来不断,不停重复着最高主帅的军令。
“咱们要不要也架浮桥?”
万军丛中,和三日前怒斥诸将相比,得了“搬案府君”绰号的钱唐此时反而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照理说不用。”并马的清河通守曹善成眉头紧锁。“军令明显只是对那些河间军将领和两个幽州将官下的,与咱们无关……但还是架起来吧,不然咱们的郡卒都没个渡河的去处。”
“那就架起来吧。”钱唐随意应了一声。
地面非常泥泞,很显然,正月间气温照常回升,配合着春日渐渐拉长的日照,冰封的大地开始全面在白日化冻,可以想见,所谓大河上的凌汛也就是化冰期也的确即将到来。
此番进军,从时机把握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而永久性浮桥也迅速按照要求搭建了起来,说实话,除了稍微泥泞,弄得民夫们脏兮兮以外没有任何难度,因为水太浅了,甚至有的地方根本不用湿脚。
“这马脸河……”曹善成见到架桥顺利,认真询问。“在平原郡这段跟在清河郡有区别吗?”
“清河郡什么样子?”
“夏日水涨都可以骑在马上从浅滩过去……”
“那基本上没区别。”钱唐坦荡来答。“到下游渤海郡境内,才会稍微宽阔一些,咱们也见过的……张公在世时曾说过,主要是先帝整修清浊漳水作为河北赋税主要转运通道时,侵夺了许多马脸河的支流,使水流变少,甚至于入海口那里这十几年都渐渐淤积,然后海水反倒,在盐山形成了滩涂。”
“这般说来,倒是身后后勤可能要艰难些,至于此地……”曹善成点点头,继续来问。“此地若是这般,薛大将军有必要修这么多浮桥吗?”
“我倒是觉得此举无妨。”钱唐望着前面渐渐散开薄雾的开阔地带,正色来答。“这条小河这边是安德、平原、将陵,那边是黜龙帮立垒的般县、平昌,如般县南边的豆子岗一样,都是战场的天然分界,过了这条河就是战场了,后路齐备些也无妨。”
曹善成再度点头,却又有些不安之态,乃是顿了片刻,方才正色来问:“钱府君……你跟我说实话,他让薛万年占据了你的安德城,你是不是心里有怨气?”
“难道我还能甘之如饴?”钱唐茫然来看身侧的清河郡守。“长河年前被他儿子抢空了,安德、平原、将陵三城都被他塞了了一员中郎将和三千兵,我反倒是要带着郡卒出来随他过马脸河……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渤海乐陵也被他遣人去占了,人家这是确保后路安稳。不过这又如何,我莫非还能做什么不成?”
曹善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来对:“钱郡守莫要觉得我多事,前几个月,伱跟我写信说的那些话,要我说,钱郡守你有些被张贼蛊惑到了……”
钱唐不由一怔。
“钱府君不要大意。”曹善成赶紧言道。“张贼这个人太狡猾了,某生平未见之狡猾,绝对是国朝之大害,只是可恨,当日曹中丞收他为义子不成后没有直接了断此人……”
钱唐复又发笑、
“钱府君不要笑。”曹善成无奈,复又转回到原来正题上。“你看他一直散的那些传单,仔细看仔细想,好像都是有道理的,但其实他都只说对他有利的道理,不说对他有害的道理……而他这些行止,说到底就是为了动摇人心,方便他在河北翻天覆地而已。”
“曹府君到底想说什么?”钱唐终于有些不耐了。“怕我被他说动起了反心不成?要我说,这一仗打赢了,黜龙军二十五营兵尽数被噎在马脸河南,我便是被他说动了,也没地去投他吧?反过来讲,若是这河北二十万众崩溃在这里,咱们不敢多说,最起码渤海、平原两大郡就要没了,清河说不定也直接没了……届时,谁还能管谁?”
曹善成面色艰难,一时没有开口。
钱唐醒悟,立即再笑:“曹郡守莫非以为我要临阵倒戈?且放心,眼下这个局面,我分明是被薛大将军当成囚犯来监视了,没有安德城在手,倒戈也于战事无用。”
曹善成神色愈发沉重:“钱府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局势越艰难,忠义之士就越该坚持住本分……一念之下泄了那口气,不管是随波逐流还是阳奉阴违,自然是万般舒坦,但如果没人做事,国家和朝廷就真要完了。”
钱唐面无表情点点头。
曹善成见状晓得招人嫌了,也不再言语,而是叹了口气便打马往一旁其他浮桥处去了。
“跟张三郎传单里说的一样。”人一走,一直勒马在侧后方的吕常衡便催马上前,继而摇头道:“这个人,蹉跎半生,一辈子都没有这两年活的风光,而这两年的风光又是靠着镇压义军来的,人生根本都已经压在镇压义军上去了……所以,什么道理到他这里都只会变成镇压义军……刚刚若是你反问国家和朝廷真有救,他一定会说,把河北的黜龙贼打下去,说不得就有救了。”
“到底是有几分本事和想法的,已经胜过天底下九成九的人了,唯独立场不同罢了,张三也是惯例嘴臭。”钱唐闻言也是摇头,话至此处,复又诧异。“新传单?何时来的?”
“昨日撒在几处断桥前和坞堡里的……众人都拿了,我以为你也早看见了。”吕常衡有一答一。
“怪不得忽然跟我说这些话。”钱唐长呼了一口气出去。“张三这厮哪里有半点八郡之主的风范,这是要把人逼疯的!”
“这倒无所谓,关键是咱们就这样停下吗?”吕常衡有些不安。“过年知道出兵后明明都已经聊起来了,忽然就又坐观胜负?”
“还能如何?”钱唐反问道。“薛常雄占了三城,又把我裹挟进来,我除了观胜负又能做什么?”
吕常衡沉默片刻,再行来问:“那你觉得胜负如何呢?”
“胜负难料。”钱唐依旧干脆。
“这边明显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吕常衡勉力来辩。“薛常雄不能服人心,有个曹善成都不能用。”
“你不要觉得只有这边有麻烦……如我所料不差,张三那里怕是也不能尽服人心。”钱唐平静做答。“麻烦照样一堆。”
吕常衡本想再劝,却又觉得有些荒诞——自己这到底算什么?官军?黜龙帮副舵主?间谍?内应?友人?还是使者?
一时也是沮丧。
两人正各自胡思乱想呢,忽然间,闻得周遭一阵呼喊之声,颇有杂乱之态,便赶紧四处去看,然后果然顺着众人目光遥遥见得马脸河对岸出现了一大队明显超出规格的黜龙军哨骑。
且说,双方哨骑早数日就已经密集展开了交战,此时马脸河对岸自然也有,但这些官军哨骑此时却都远远监视,也有人匆匆回报,却无人敢上前,很显然,是之前发生了什么,让这些哨骑不敢再去做某种无谓尝试。
“要赌一把吗?!”钱唐回头来看吕常衡。“张三郎正在彼处。”
“不需要。”吕常衡摇摇头。“必是张三郎亲自来窥官军军势……真要赌,不如赌薛常雄会不会以宗师之身,率军中高手渡河压上,不指望拿下,也好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