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只不片刻,赵鉴突然开口,小声道:“静远。”
孙淡:“下官在。”
赵鉴:“静远,这次接太后进宫团聚一事,前前后后近一个月。京城、通州两头跑,情况也很熟悉。就你看来,在太后的尊号上加一个皇字合适不?”
他这是在试探孙淡的政治态度啊。
孙淡立即明白过来,这次早朝是朝臣同皇帝最后摊牌的时候,否则也不可能都到齐了。孙淡如今是皇帝的御用私人秘书,执掌机要,有的时候也能代表皇帝的观点。虽然杨慎和王员正也是皇帝的秘书,可只负责起草诏书,又因为他们同杨廷和关系特殊,要害的事务却不接触。
孙淡也知道赵尚书这个问题很要命,一个回答不好,就会变成整个文官系统的敌人。他耍了滑头:“赵大人,孙淡不过是副使,这事情你可问毛尚书。”
毛澄也站在方阵中,他转头看了孙淡一眼:“孙大人,毛澄是断然不会答应这种事情的,皇考问题关系国本,丝毫妥协不得。”
孙淡无奈,只得回答说:“其实,尊兴王为兴献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在帝前加一个皇字……各位阁老和大人应该同陛下再商议一下,总归能达成共识的。”
“说得好。”一直没有说话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突然转头对孙淡说:“孙淡你说得不错,议一议总归能达成共识。如果单单就在兴王尊号上加一个献字,也不是不可以。”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此事纠缠太久,也该到了解决的时候。至于再加一个皇字,我下来也查过,完全是黄锦自作主张,想向陛下邀宠献媚。国家大事,竟然用来讨价还价,断断不可为之。”
“是啊,黄锦小人,我大明朝的国事就要坏到这个无耻竖阉头上了。”几个尚书也都同时点头,并小声地痛骂起来。
“今次绝对不能妥协。”乔宇声音大了起来,“我等当据理力争,务必请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对对对,此事不能再议,诸公当站稳立场。”赵鉴也同时点头。
可杨廷和却叹息一声,连连摇头。
杨慎却有些不快,不禁说道:“首辅,大礼一事乃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寸步不可退让啊!”他和杨廷和虽然是父子,可在正式场合却只称呼对方的头衔。
杨廷和细声细气地对儿子说:“杨大人,一味用强,固然能显出我等的风骨,也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只可惜,国家大事情关系巨大,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孰是孰非就能说清楚的。你们是没到我这个位置这个年龄,到了我这一步,就清楚要维持这个朝局是多么的艰难。时世惟艰,尽力支撑吧。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去做,真理个对错,分个黑白,却未必是国家之福,朝廷之福。”
杨廷和这句话明面上上教训儿子,实际上却有说给众二品大员听的意思。
大家都不觉得将头点了下去。
可杨慎还是觉得父亲的话说得不对,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可一见杨廷和将手摆了几下,就只好将嘴巴闭上了。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首辅大人的意思杨慎也明白,可如今……”
毛澄这个时候突然插嘴:“其实,在兴王的头上家一个献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不能配享太庙,可另在安陆新建帝陵四时祭祀。首辅大人说得是,此事再议下去,何时才是个了局?”
毛尚书乃是朝中请流的代表,反对皇帝要给兴王上尊号的事情态度最为坚决,且前一段时间同黄锦在通州又彻底翻脸。他现在这么一说,倒有些出乎孙淡的意料。
看样子,这几个大姥已经达成共识了,现在是在试探自己的意见。
因为,孙淡是皇帝的心腹,或许,也只有他才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吧。
杨慎却道:“毛尚书这话也是老成持国之言,只可惜,如今黄锦却提出要在兴王尊号上加一个皇字,我等虽然答应加献字,只怕黄锦要认为我等软弱,要更步步相逼了。静远,你常年侍侯在陛下身边,你认为呢?”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孙淡身上。
孙淡没想到自己却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了,他苦笑着道:“孙淡不过是一个七品编修,位卑劣言轻,有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廷和缓缓点头,鼓励道:“静远但说无妨。”
孙淡这才说出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如今的关键是太后以什么仪仗进宫。她老人家再不能呆在通州,也是时候同陛下团聚的时候了,这才是人伦天理。人谁无父母,换成你我,若自己的母亲已经到门口了,却不能相聚,却不知道做什么感想,又让天下百姓做何感想?”
孙淡这句话说得在情在理,听得众人不住点头。
孙淡:“若真依毛尚书刚才所言,尊太后为兴国太。依帝王礼,可从大明门进宫,这一点,应该没任何问题吧。”
几个阁臣和六部尚书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同时点头:“合该如何。”
孙淡松了一口气:“如此,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杨慎却反问孙淡:“静远,若那黄锦不肯松口,一意要给兴献王上皇帝尊号呢?”
孙淡突然想苦笑,他拱了拱手,对杨慎道:“用修兄,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编修,又不是黄锦,我怎么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杨慎突然笑了笑:“其实,我认为黄锦肯定是要想更进一步的。但是,我等也有对策。”
说着话,他在孙淡不解的目光中掏出一份奏折,递给孙淡:“静远可看看,若没有意见,在上面署名吧。”
孙淡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吃了一惊:“这……”原来,这是一份请辞奏折,上面写着,若皇帝一意要给他的父亲兴献王上皇帝尊号,翰林院全体官员请求辞去所有公职,回乡务农。
奏折上面也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名字,有杨慎,有王元正,还有十多个翰林。
正在孙淡发愣的时候,杨廷和却笑道:“其实,这个奏折,我们内阁三个辅臣和毛尚书也写了。”他也从袖子里掏出折子,朝众人扬了扬:“诸位大人,你们觉得呢?”
随着杨廷和的这一动作,其他两个阁老个毛澄也头掏出了折子。
赵鉴和乔宇同时叫出声来:“好,快哉,我等愿随同首辅大人请求辞去所担任的职务。”
这下孙淡倒处于一个两难境地,答应杨慎吧,在嘉靖那里不好交代,不答应吧,又要同文官系统的官员们闹得不愉快。
正在尴尬中,突然间,一个御使一脸严肃地走过来。也不管面前站着的这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是一声呵斥:“首辅、毛相、蒋相,各位六部的部堂,尔等都是二品大员,因何在此嘈杂,还如何为百官之表率?”
众人这才同时闭上了嘴。
终于从这个尴尬的景遇中逃了出去,孙淡暗叫一声好险,忍不住偷偷喘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从奉天殿中走出来一群太监,为首那人手提五米长的皮鞭,走到奉天殿前的空地上,提起鞭子“劈啪!”一声就抽到地上。
这一声端的是响亮异常,仿佛是抽到人的背心上。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同时挺直了腰。
也不知道究竟抽了多少鞭子,等到响亮的鞭子声音停下来,奉天殿宫门大开,有鼓乐阵阵传来。大太监黄锦走了出来,大声叫道:“陛下驾到,百官跪拜。”
然后,皇帝就走了出来。
于是,千余官员同时跪了下去。
接下来是例行公事的早朝程序,先是宣布退休和各省任免官员名单,这些被点到名字的官员纷纷上前磕头谢恩。
这一套程序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在弄完,然后黄锦又喊道:“四品以上官员进殿议事,其余官员各回本职!”
然后,退朝的官员又磕头谢恩。
孙淡同一众四品以上上官员朝奉天殿里走去,参加他平生第一次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