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走,自然都是一心与本教共进退,向道之心最坚定的弟子。
苏大为从侧边走过来:“恭喜大师。”
巴颜白眉一挑,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没了,恭喜?”
“佛说庄严佛法则,即非庄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苏大为仿佛没看到巴脸脸上五味俱全的复杂表情,淡淡一笑道:“脱掉本教的壳,脱掉法,本教的神还在,那些下山的僧众,就带着种子,只要他们活着,本教就不会死,会像蒲公英一样,向四方开枝散叶。”
这话是压低声音而说,只有巴颜一人听见。
巴颜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现,旋即隐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我们说点能听懂的。”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他:“圣女的事。”
巴颜脸终于有了丝异样表情,他伸手止住苏大为:“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李搏还有聂苏,跟随巴颜大师,走入殿中。
这处大雄殿,之前为了躲避禄东赞,他们曾来过,只是没想到今夜会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内烛火通明。
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两旁,依着山壁凿出无数石龛,一尊尊缩小的诡异雕像静置其中。
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样的氛围底下,多达上百的诡异石雕,衬得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像,也变得鬼气森森,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佛与诡异,这原本就像是两个极端,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联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这古象雄本教的神庙中,佛与诡异,传说与现实,古特罗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与传说中西王母族,奇异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满矛盾,却又奇妙的浑然天成。
“大师,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说一些坦诚的话。”
苏大为向站在前方,背对自己,面向辛饶佛祖像的巴颜开口道:“距离天亮,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现在我们还不能做到坦诚,只怕天亮以后,全都会沦为吐蕃人的阶下之囚,这恐非大师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划脚。”
巴颜头虽没回来,声音依旧如怒狮般传来,带着空气都发出嗡嗡的震鸣。
可见这位本教老僧,心中积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对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对聂苏,他也必须要忍。
可苏大为是谁?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长,对巴颜和本教来说,也只是外人。
何况他清楚,上代圣女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儿子。
若不是顾忌着聂苏的反应,巴颜早就第一时间对苏大为等人用强了。
“巴颜大师对我似乎颇有意见?”
苏大为说着,忽然感觉手掌一紧,
低头看去。
原来是被聂苏伸手握住了。
从手指的接触,他似乎能感受到聂苏心中的一丝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双手抱胸,细长的眉头皱在一起,这令他白净的脸上,添了一丝煞气。
这是一种想发火,却又不知朝谁发的郁闷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边,倒是显得平静。
不过深深的目中,依然时不时的闪动着光芒,显出内心极不平静。
他是想靠苏大为身上唐军背景,帮助自己家族洗脱之前的罪名,能够重返大唐。
可如果苏大为连自己一起死在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岂非是太不值得了。
内心懊悔,悲愤,郁堵,各种情绪此起彼伏。
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了所有人的情绪,只有眼见这位本教高僧,似乎还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连即将到来的来灭教之危,似乎都没能令他心境动摇。
“大师,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顺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经元气大伤,而且按你所说,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转世灵童,还能持续多久?”
斟酌着用词,苏大为继续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护聂苏,我们两者的目标并不冲突,保护聂苏就是保护本教,要想本教继续传承,便不能将小苏交给吐蕃人,我说得对吗?”
这番话说完,巴颜大师似乎终于被触动到了。
他缓缓转身,目光复杂的投向聂苏,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
“既然有此共识,那不如我们谈一谈,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聂苏,不让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上代圣女还有三天时间回来,除非聂苏肯放弃这次见她阿娘的机会,否则无论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绕不过去的死结。”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颜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聂苏身上。
矛盾就在这里。
聂苏不愿意放弃见自己阿娘的机会。
但若不放弃,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与吐蕃开战,别无它法。
就以苏大为和安文生区区几个人,绝对不可能挡住数万吐蕃兵的攻势。
让聂苏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聂苏愿意吗?
大殿内烛火摇动,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面现挣扎之色的聂苏开口。
而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道:“巴颜大师,你从一开始,就在骗聂苏吧?”
这句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聂苏惊讶抬头看向苏大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