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韵没发话,元成却瞧见了楼襄的眼神,举手朝她恭敬一揖,“臣在月洞门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再传唤臣。”
后退了几步,再转身,不似寻常内侍那样佝偻着身子,光瞧背影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澹然。
“想和我说什么?”贺兰韵笑问她,“是怕我心情不好,专程过来要来给我解闷?”
楼襄回神,低眉笑笑,决定直抒胸臆,“我这点道行在您跟前不够使,只是我不明白,舅舅这么做,是当真觉得梁昌甫其人不可多得,还是借此做什么文章?”说罢又补充道,“我只怕母亲和舅舅因此生嫌隙,毕竟外间人都看着,难保有人乱嚼舌根,编排舅舅这么做是扫您的脸。”
贺兰韵眯着眼睛一笑,望着那兰草,幽幽道,“畹卿是真的长大了。”顿了顿,方才转头看着她,“我不瞒你,这事我一早就知道了。梁昌甫是皇上一心栽培的人,让他去两江自然是有深意。大燕最富庶的地方数江南两淮,除却东海沿子,常年都无战事。饶是这么着,淮王还屯兵有八万,每年的军饷占去两江赋税的四成,皇上早就想削减淮王兵力。让梁昌甫去,就是要着手一点点蚕食淮王在江浙的势力。”
“皇上要削藩?”楼襄讶然,“我还以为舅舅对这事根本不上心,想不到暗地里已有了动作。要这么说,是单制衡两江,还是连其余诸藩都一并要慢慢削弱?”
贺兰韵颔首道,“那是早晚的事,不过不能急于一时。国朝八处藩地,倘若一齐动作,朝廷也难以招架。所以只能牵制一方,再安抚其余各方,皇上的意思,终究是要各个击破。也许他这一辈尚且来不及完成,但总好过把危机四伏留待给子孙后世。”
“原来如此,那我就全明白了。”楼襄莞尔,心里石头落地,语气也轻快起来,“别说舅舅看上去万事不留心,其实自有成算。既这样,为了国朝集权大业早日达成,我也就配合着,给梁家该有的体面尊崇罢了。”
贺兰韵点点头,但笑不语,回眸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难为你了,小人一朝得志,嘴脸是不大好瞧。不过要你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世情人心,懂得世间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楼襄怔了一下,觑着母亲,只觉得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飘渺空茫,像是有所得,又像是有所失,一时之间让人难以琢磨。
“母亲,”她轻声唤她,“您虽然知道舅舅如此布局,可心里还是不舒服的,是不是?”
贺兰韵淡淡一笑,昂然道,“我是大燕长公主,没有什么比朝廷大计更为要紧的。不过是蛰伏一段时日,我在这府里清净自在,未尝不是好事。倒是你,大可不必为此多虑,年轻女孩子,正是花一样的好时候,多出去逛逛,和相好的姐妹聚聚,开怀笑一笑比什么都强。”
她站在阳光底下,脸上有一抹慈悲的温柔,道袍大袖拂过楼襄的面颊,落在她肩上,“去罢,不用担心我,我很清楚自己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
母亲的和言絮语,生出让人心安的力量,她终于彻底踏实下来。回房心情已大好,只是还没想出来该去哪儿逛,门上丫头已来通传,升平郡主慕容瑜过府来探望她了。
“倒是新鲜,你怎么跑出宫,串起门子来了?”楼襄兴高采烈,拉着她的手,一路往月洞门里走,“难不成是老祖宗开恩,许你婚前再去茹府上会会姐夫不成?”
慕容瑜春风满面,“才不是呢,你猜怎么着,万岁爷特准我从自家门里上轿出阁了!”
“有这样好事,”楼襄顿住步子,回身笑看她,“想是皇上近来琢玉有大成,心情正好,倒想起关照你这个丫头了。”
慕容瑜摇了摇手,说书似的笑道,“赶得时候好是一则,还有一则是为早前我哥上了一道题本,求万岁爷和老祖宗恩典,许我在家住上两日,再从他身边出闺成礼,如此也能全了他做为兄长的一份心愿。万岁爷一想,恩是这么个道理啊,诚润那小子目下就在京里,那是朕早前疏忽了。这不,一拍即合,才有了我眼下的自由自在。”
“看把你美的!”楼襄打心眼里也为她高兴,“你只管说罢,嫁人前还想怎么吃,怎么玩,你划个道下来,我舍命陪你就是。”
慕容瑜抚掌道好,“我正有这个意思,才刚请了长公主示下,接你家去住一日,咱们俩好好说一晚上话儿,往后再要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找了。”
楼襄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想到去她府上,难免会碰上慕容瓒,她有一瞬的犹豫,“怕不方便罢,你大哥……”
慕容瑜眉头一蹙,“你是和我住,又不在一个院子里。别说我哥不是那样不知礼的人,就是见面打个招呼,一道用个饭也没什么的,宫里设宴,我出嫁那天,不都是这样?再者,你们俩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蝎蝎螫螫的,快别让我笑话你小家子气了。”
想想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罢。楼襄略一思忖,确实也无妨。大宅门里头,各处院子都隔着不近的距离,慕容瓒又是喜欢独处的性子,说不准连晚饭都不会过来一起用。何况母亲都应了的,大抵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一路有说有笑,俩人挽着手在轿厅下了轿,慕容瑜带着她过影壁、穿花厅,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走。慕容氏在京里的这处别业并不算很大,内里却布置得颇有一番雅趣。
像是这会儿明明已近暮秋,难得庭院里依然佳木葱茏,园中西北角有一池碧水,两旁以太湖石叠做绝壁。林泉深壑,山色空蒙,人走在其间,仿佛置身于一处清逸明净的山水画卷里。
途径西南处一隅小庭院,她抬头看了看石壁上的匾额,写着东莱草堂四个字,低下头略一四顾,正瞧见一个人身穿月白曳撒,负手站在一株龙柏树下。
单调的色泽衬出一身孑然、一点苍劲,还有几分清冷傲然、遗世独立的味道。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寒星般的双眸澄澈无波。四目相交的一刻,又蓦然间变得幽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