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卨走得大半个时辰,还未听得背后大队马蹄声,但有驰驿通过,都是心中一抽,却始终没见群贼现身,心下活络起来,叫过身边从人,问道:“前方是何去处?可有小路到襄阳?”
侍从中有两位本来就有带路之责,闻言答道:“大人,前面是荆州府京山县,若往襄阳,此处却是大道,官兵往来极多,若是往荆州府去,也有大道,小路却不曾晓得,只怕贼匪更多。大人不妨再走一段,入京山县城中躲避,料那伙贼人还不敢到京山县城中放肆!”
万俟卨见说,面上怃然,心中却多了一丝希望:“到了京山县,便知会地方,多着兵马护送,本官有皇命在身,这点小小要求,应该不会有地方官作梗吧?”
但这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眼看京山县已经近在咫尺,大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却有数骑青衣贼人又陆续掠过这队官差,万俟卨心中暗惊:“这是哪里的贼人?胆敢在官府眼皮底下这般作为?”
幸好贼人并没有动手。
“大人,今日料来没有大碍了!”领路的侍从吁了一大口气:“过了这片岭子,便是京山县城!”
万俟卨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但没有想到的是,刚绕过两个小小土丘,前方官道竟然已经被堵塞!
前方三百步开外,百余骑立在道中,将官道挡得密不透风,远处车马行人都远远观看,却无人敢上前打听事端。万俟卨仔细看时,这伙人却并非此前吊尾的那伙,不但身上穿得乱七八糟,连在马背上的坐姿也是东倒西歪,个个看上去都斜眉吊眼的,哪里是正经大宋子民?但看个个骑的却是江南一般贼匪所不能拥有的大宋军马!那马股处都有烙印,万俟卨早年间也曾与军中多有交道,岂会不知?这伙贼子又是何出处?居然能够在军中借出马来?
万俟卨还在那里犹豫时,听得后面马蹄声骤起,回头一看,不下六七十骑从后方赶上,却不是那伙青衣贼人是谁?
“大——大人——”万俟卨身边一吏突然警醒:“依小的看来,前面这伙是军中老兵!后方的却不是官家兵马。”
万俟卨这时也看出些门道来了,前方拦路的虽然行为远不及后方的贼子“端方”,但一股子肃杀之气犹存,而且过半的骑手身着的恰是大宋鄂州军兵所着的夏季棉褂,民间虽然也有这样衣着,但要这般整齐划一,简单难看,却是极少有的。
“上去问问,妟哪位将军麾下,叫他们防备后面的贼人!”万俟卨此时抱一丝侥幸:“说不定这些个官兵,就是为了对付后面的贼子而来!”
那随侍跨马上前,在距离“官兵”三十步外止住,在马背上拱手道:“各位军爷,当面是泽州枢密行府相椽万俟卨大人,赴任路过荆州,往襄阳渡河。只是后面一伙贼子紧随不舍,不晓得众位是哪位将帅麾下,若能驱除了这伙贼子,万俟卨大人必在襄阳府为众位请功!”
万俟卨远远看去,不晓得对方答应了些什么,见自家派遣出去的侍从突然扭转马头狂奔,却不过数十步,突然自马背上栽倒下来,扑地长嚎,背上插了两只长箭,竟然不知是对面官军中哪位发的,连弓箭都没有看到。
这下子变生肘腋,万俟卨一行人个个骇然:官道之上,大宋朝的官兵竟然敢擅自劫杀官差?当真岳飞一死,田师中和林大声就是这般管治荆襄兵马的么?这还了得!
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前方两边眼看都不是善茬,哪个惹得起?
恰在进退这两难间,突见后方贼首纵马过来,万俟卨一行骇然避让,却见那贼首经过身侧,直往对面官兵处去了,只是路过之际,侧目怒视一眼,万俟卨浑身有如筛糠,嘴唇发颤,说不出半个字来。
“众位辛苦!”那贼首却径直冲到官兵面前,拱手为礼,这伙官兵初时极为惕惧,不晓得是何方英雄来抢生意,待仔细看时,却有一外相识的老兵出列拱手作答。
“当面可是鄂州府王——”
这贼首摆手止住,那老兵才道:“主事远来辛苦,只是这老贼与某等实不共戴天,岳爷之冤,多半由这老贼罗织,纵然不能直入临安杀了秦桧,能在荆州屠了此贼,也可稍快心怀,这七年来,老兄弟们熬得好苦!主事既在杨神枪属下,莫非当真要保这贼子至泽州相府做官?”
这贼首道:“如此岂是道理,这老贼万当得起千刀万剐,只是天下人皆欲杀之,犹不足以雪岳爷冤屈,如何杀法,倒要斟酌。杨爷的意思,天下间能够杀此贼者,不过三数人而已,其中一人便在河东,如果将此贼就在荆州杀却,未足为快。诸位皆是岳爷麾下英雄,这几年鄂州御前兵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诚然难过,却还须放此贼多活几日,过河受死!”
官兵们面面相觑,好一阵喧嚣,这才安定下来,那为首的老兵犹豫道:“莫非杨爷要亲自下手?”
这贼首道:“是二公子!”
众官兵肃然。
过得片刻,却有一老兵苦着脸问道:“若是这老贼过了河去,却投金人,那时岂不便宜了他?二公子须不在河对面接着,如何杀得了此贼!”
这贼首心下不快,面上却沉静如水,克制着不发作,高举右手往后作了个手势。后面青衣贼伙中三数骑得讯,纵马匆匆掠过万俟卨一伙,径往官兵面前止步,其中一骑居然蒙着面,这大热的天里,倒罕见得很。
贼首对那蒙面贼子点了点头,那人才将蒙面布扯下来,对面官兵看见,都是一阵疑惑,过得一阵,几名老兵不约而同滚落下马,上前施礼,一名老兵颤声道:“莫不是——这位莫不是——”
众官兵哗然,都下马拱手为礼,那马背上的青年受之不疑,只微微拱手还礼。
稍移时,贼首才清清嗓子,道:“众位这下子可放心了么?”
官兵们此刻恭敬已极,再不多言,纷纷控马开道,为首的老兵对贼首道:“主事的此去辛苦,只是还须多加小心,若是有何意外,只怕难对鄂州兄弟交待,不可不慎!”
那贼首道:“此事哪还用得着交待?某家便掉了脑袋,也须护得周全!”
万俟卨一伙看得目瞪口呆。这官差上前搭话,就被冷箭射死,这贼子上前搭话,居然能让官兵下马行礼,眼下双方居然合兵一处,在前方开道,倒是这万俟卨在后面,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前方就是京山县城了,没奈何,只得跟上。
“兵匪一家,莫过于此!”万俟卨在京山县城中官驿歇下时,恨得咬牙。但经一事也长一智,见到县主时,万俟卨咬紧牙,死活不提路上贼匪,更加不敢叫地方兵马护送,昨日之事,明明就是那伙官兵想杀自己,而这伙贼人居然将官兵拦了下来,究竟谁才是对自己不利的一方?万俟卨自己都糊涂得很,明明这贼子们对自己颇为不敬,偏生在紧要关头,还得靠贼子们护卫!
“罢了,是祸躲不过,且走着瞧!”
这一来,万俟卨再无畏惧,反正这伙贼子就当是自己的保镖,反而是路上有不少毛贼想要发财,都是被这伙青衣贼嚇退,或者劝退,一路上平安已极,只是到了襄阳,入城之前,万俟卨竟然对城中官兵大是不放心,还犹豫了一阵才肯入城。
城中兵马统制林明是林大声远房侄子,早得到其叔叔书信,晓得万俟卨要从此地路过,见面时也没甚好声气,只道:“大人要往杨铁枪处赴任,末将原有护卫之责,只是此去伏牛山以北,尽是金人兵马出没,若是官兵去了,又有‘擅起边衅’之罪,末将担当不起,出了襄阳城,大人只得变易服装,与行商搭伙,直到泽州榷场,便是杨铁枪地界,金也便奈何不了大人了。”
万俟卨对此倒也早有预料,想来不会有官兵送自家渡河,但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要扮作行商!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此子乃是林大声心腹,得秦桧吩咐,岂会给自己照顾?不下只得装聋作哑,就当没听到,仍惟惟连声,自家下来愁苦不已。
歇得两日后,林明着人知会万俟卨:“大人,今日午时,晋城商号有大队车马就要北上,这伙行商有金国印鉴作保,金人不敢为难,倒是大人的好去处,末将只能帮到此处,其余便看大人福气了!”
万俟卨无奈,只得道:“上复你家将军,多谢照应!日后南返,还当重谢!”
那传话的小吏口中客气,心中却道:“回来?只怕没有那一日了!”
果然,万俟卨带三五侍从,易服随行商上路之时,还未觉不妥,待进了金人地界,陡然惊觉:原来那红脸的贼首正在行商中,且是行商之首!
万俟卨顿时心若死灰!